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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是原神羽垩羽w
(小声)会放点古剑奇谭,好难写

【庄周x扁鹊】枕流眠(下)

文稿  @尘却 

校对  @Vocal_Alley_

原梗见此,分上下两篇,师生向,含原创人物,8w完结

假设鹊家破人亡后遇到了周,假设鹊是魔子周是猎魔者

上篇见此,第一次写完结的BE,能……要个评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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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素来不喜欢赶尽杀绝。这是他在杀过很多魔族后又产生的想法。他一边做着无可奈何的事,一边这样想。那不是伪善,而是他从魔的身上看到了人的影子,人的血肉。这些都值得他深思,这些东西也渐渐翻动着他刻意不去想的回忆。

  稠如血般诡异漫开的恶心之感,比哪一次都要浓烈。可他这次还得告诉扁鹊,这个世界并不完美,黑暗远超乎他所看到的。你知道黑暗,不够。黑暗可能随时发生在你身边,你必须得拥有面对它的勇气。

        他好想保护他那份童真,但是若要他真正生存下去的话,他必须告诉他这些。

  “……他们割出许多伤口,将血慢慢放出。他整个人都被钉于地上,痛苦惨叫已经过了。痛苦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有人换掉我手中的弓,说既然是我放的好箭,那就也由我来给他解脱……他的生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命,他们叫我上前剖开他的胸膛,我不满十岁,尚未懂事,就真的那样做了……我以为他一动不动的就是死了,胡乱找了地方下剑,剑很利,溅开的血满手。结果我看到剑尖下,一颗鲜红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既有心,何罪至此。”庄周已经洗了很多遍手,但他还在不自觉地细致清洗着。

  “除却出身,他本无罪。”

  随水流弥开的血已经稀释到看不见,但他还在坚持清洗着,扁鹊有些害怕,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他。这次经历,让庄周回忆起了多年前强烈的恶心感,他的目光变得黯淡,他从水中扭曲的暗影当中看到自己。

  溪水明澈。

  扁鹊无意中问及自己何以对人魔的区别知晓得如此清楚。

  对于人魔之别,他不得不清楚。

  他觉得指尖弥漫的血痕愈发浓重。他浸在水中的手慢慢收回,悬在溪上,水滴顺着指尖滴滴嗒嗒地往下流。

  “自那之后,我便离开了。尽管那里甚为平和,但过于闭塞。许多人都忘了先人建村时的初衷,因而变成了那样。很极端。他们对一个无罪的外村人,对待他们的同类。”庄周说着他的过去。

  “鹊,你看,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好,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和弥补的,只能不断赎罪。”他不求扁鹊能听懂。他收了灰暗的心绪,看到扁鹊用过于清澈的目光看着他。

  他心里一惊。扁鹊已然走过来,他已约有十九岁模样,像个大人了。扁鹊没有多言,而是像老师平时抱住他一样,小心小心地从他身后环抱着。

  庄周身上的血味未消,他嗅着他身上古旧的气息,感受他不常显露的悲伤。

  他明白老师绝对不轻易抹去一条生命。他的老师,真的很好。

  他是流离子,他现在还未犯过什么大错。倘若将来,有那么一日,他犯了大错,要以死赎罪,他绝不会让老师为难。

  庄周披了一件斗篷,现在他并不能处理衣服上的血迹,待会儿还要到人间集市买套行装。

  “我希望鹊儿能好好守着本善之心。”庄周将手放在他手背上,素长的指上滴下的水滴很凉。

  扁鹊知道,老师想教他世间的法则,他心里还挂念着另一件事。

  扁鹊埋在他衣服里,应了一声,他想把心事埋起来,他对他的老师的,另一份异常的心绪。

        庄周突然叫他。

        他不知怎么的,就被拉到了他身前。庄周看着他,扁鹊忽然有了有勇气,也去直视着他。

        有什么东西流动在两人身边,水边的林叶飘下一缕,点在溪水面上,涟漪迭起。

        庄周的眼睛极为沉静好看。他低了头,发尾垂下。

        他托着他的后颈吻他,唇尖同柔软相触后更加贴近。他尝到他口中的血腥味道,他很熟悉的味道。弥开,有些甜,有些咸。

        他对他敞开心扉,而他对他耐心温柔。他们彼此牺牲了一部分,才这样走在了一起。

〖南疆碑〗  

  在东隅办完事,他们在归家的路上。

  要走水路了。扁鹊觉得新鲜。

  “鹊,江上雾气散了,看得清星河灿烂吗?”

  “嗯,很灿烂。真像定格的千军万马。”

  “鹊儿有雄心,今后也一定会被委以重任,成为一代圣人。”庄周忽然对他说出此话,听着极像祝福,分量却如同许诺。

  扁鹊听着他的话语,庄周就一直注视着他。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星河般广阔的灿烂。

  “很高兴……你昨日应了我。”庄周伸手去碰他的脸颊,扁鹊没有拒绝。

  “在你儿时,我好像没能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庄周叹气。

  “漫天荧光,我记得的。”

  “那天你也真的是不知等了多久,傻孩子。”庄周枕着船舱。充满怀念。

  扁鹊很简单地笑了,笑得很真实。庄周了解他,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鹊,最近听了一个故事,就全当给你小时候讲故事了……”

  他同他一同看夜景的星子,他没能在灯火下取事裁文念给他听,就在这些星子之下给他说故事。

  “几百年前,有一尾龙,那龙是人族无意间得到的,养着养着,就成了一条凶悍的龙。那个时候,魔族还没有遇上人族,南疆还是蛮荒之地,谁料这尾龙,就是魔族那里不慎过来的。魔族好不容易将它炼回未化生之态,封到一个地方,阴差阳错,就落到了人间。人间灵力还很是充沛,它养着养着,就成型了。这一成型就不好了,刚开始,这尾龙还乖顺,后来呢,住在那个养了一尾龙的人家附近的人,就一个个地不见了,特别是灵力充沛的人,他们消失得最快,连尸骨也找不到。你想啊,一个国家要有些保障,总有些战力,战力都没有了,怎么维护各方安全?很快,人们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连朝廷也惊动了。

  “他们很容易就查到了那尾龙。龙和蛇,越长大分得越清楚,那个养龙的人只是以为这兽物好养,龙整天躺在那,也不知道吃什么,就能长大。他将这龙当宝贝,它身上又有祥瑞之色,所以别人好奇来看它时,他就收取一些费用来做营生,渐渐地才有了名声,哪曾想它是不详之物!他知道自己是小本买卖,这龙横竖都是要遭疑的,狠狠心,就将那龙献了出去,想着给朝廷处置,别再惹麻烦了。他人缘好,理解他难处的人自然原谅了他,但那些死在龙底下的苦命人的家人,可不饶过他。

  “索性,他一卷铺盖带着妻儿,进了深山,不理会世人了。

  “这件事还没完,朝廷得了那尾龙,却不知道怎么处置它,火烧没烧死,扔到极寒之地没冻死,水里又是它所嬉戏之所。它刀枪不入。失踪的灵力充沛者也越发增多,朝廷想尽了计策,才知道一个封印术法。

  “这片地方从未有过这种术法,术法自然是魔族传来的。也就是这时,人和魔的世界相遇了。人和魔相遇的开始,自然是觉得对方不可思议。魔族北迁,本是为了寻找那尾失踪的龙,结果遇上了人族。他们的上层一开始没有对峙,甚至友好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底下的民众只道是异方客人,从未受过外族侵扰的人们生性淳朴,也就接受了魔族的存在。

  “那个时候的流离子最多。这些孩子活不长,他们的人类母亲多半是死。人们本以为是他们命薄,从未怀疑过魔族。后来像这样的孩子多了,就使得他们意识到,魔族可能对人族有害。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流离子就遭受轻贱了。流离子的母亲只能是人族,父亲只能是魔族。流离子会带来灾祸。少遇灾祸的人们,自然同样地想到了那尾龙。它可是灾祸之源。

  “那尾龙只剩下它自己时会暴戾,朝廷的人要是真心簇拥着它,它反倒乖顺,只不过它总吃人,没什么人接近。那么情况就不好了。魔族是深知它这个特性的,就把这些告诉了人族。可惜,两族没什么人愿意陪伴它。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只需让一个灵力充沛的人制约着这尾龙就可以了。要是一个死了,另一个人就代替。这是魔族给的解决方法。魔族他们也惊叹,说人族的灵力比他们纯净,更适合压制这尾龙。

  “找谁好呢?有人提了一句:‘先前养着龙的那位灵力就挺充沛。’这一下点醒梦中人,朝廷废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找到了那个人。不过他们没有告诉魔族这件事,因为他们不知道找到下一个压制那尾龙的人又是什么时候才出现。

  “这个人听了朝廷的请求后,不情不愿,那时,许多为了免除灾祸的灵力者也都隐居了,长年隐居的他当然深谙隐居之道,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彻底躲了起来。他已经看淡了世间,他为了那尾龙,所受的伤害不小。他本身就灵力充沛,后代也承蒙先祖资质好,灵力不差。这一点他是知道的。朝廷不会只送去他一个,他们是不肯罢休的,他的后代也免不了被送走。朝廷迟早会发现他们那一脉的秘密,那样的话,恐怕他们这一脉就要消亡在世间了。他可以舍身取义,但他也要为后代着想。

  “朝廷也有他们的主意,魔族实在过分,边境时有动乱,流离子的事情够他们头疼了。所以他们说,人是找到了,但你魔族从此之后不许侵害我人类。魔族说,这一时也办不过来,谁保准你们人类对我们没偏见。两方商定良久,才定了最古的人魔共处的律文,后代都是沿袭着这些律文来处理人魔事项的,这可谓一壮举了。

  “魔族用了最狠的誓言,人族也是。所以历代的君,都没直接向魔族开过战,不论边境有多乱,也多半是尽力想办法解决。

  “这边弄得风风火火,那边的结果是,龙溜了。戒备森严下,它走了。或者说,龙根本没有被他们抓住,只是它暂时不想离开王宫。

  “这一下大乱了,人们只能查,哪里死去的灵力者最多。奈何,人魔混战,根本不能明确。朝廷只能把风声压下,拼命搜寻。他们甚至因此将魔族和人族的战争调停许多,趁机将新法实施。人魔共处上,呈现的效果不错。日子一天天安定,他们差点就忘了那尾龙兴许还在作乱呢。

  “这一下来,难得的大面积和平出现了。那尾龙似乎也没作祟。魔族也就在南疆之南,定居了。”

  “猜猜,龙去了哪里?”庄周讲完了故事,问扁鹊。

  “去了那个养龙人的家里。”扁鹊笑,“那个人一听就很厉害。”

  “真的很聪明啊。”庄周夸奖,“没错,确实是这样的。魔族呢,其实知道人族心意不诚,所以自己去找了养龙人交涉,说只需一个在甲子过后定期给龙送一个灵力充沛的人过去陪着就行,往后再往后,过不多久,龙自然会消散。那时候就是人和魔相处最为得当的时候了,天命如此,不得违背。养龙人只求不要有外界的人扰他们安宁,看到魔族将龙带出,为他们封了一半的危险,自己也知道这生灵性子不坏。他又狠狠心,将它留了下来。龙呢,就默默地盘踞在一处寒潭水,形成弓的模样,它记得是主人的弓箭保了它的命。为什么说它本性不坏呢?其实,它吞噬灵力充沛者是本能罢了,它是灵气的疏导者,天地灵气要是不平衡了,它就会自动吞噬调和,魔族那边,它误被封印,已经有损伤,不得不以具象形成。等它休养好了,终有一天会化到世间各处,也就是消散。现在这样被寒潭水养着,反而挺好。所以它本性不坏。它也相信,终有一天,人和魔友善共处的那一天,它会借着那一瞬的安宁,幽幽化去身形。而它恩人的族人,也不必再去它那寒潭水和孤寂无比的它待着,一个个在它旁边死去。”

  “养龙人自然是第一个陪着它的人,他的一脉传到现在,很悠久了啊。”他叹。

  “嗯。”扁鹊听着这个安宁的故事,心也慢慢静了。很快,他就睡着了。

  庄周不笑,就看着扁鹊安睡。过了一会儿,他将他移入舱内,把帘布放下了。

        第二天,船再次接近了南疆,那里南北走向上有一道水道可以通往小中原。

  渡上滩时,水流有些急,他们暂且停留,听起书来,是扁鹊听过很多遍的南疆故事:

  “……魔族里面,有一位神秘人类女子出现,魔王对她十分专情,他们的孩子血统不纯也无妨!他对他的孩子一向一视同仁,是男孩,就让他争王;是女儿,就要对她更好,嫁与位高的使节。魔族的使节,地位可非同寻常!可是那女子执意离开,说不想让儿子进行残酷的竞争,她不理解魔族以力量为荣。

  “她离开了魔族,与一位老爷相见,算是为了儿子,就住下了。老爷很善良,又恰巧没了妻子,见她可怜,就帮助了她。这位老爷与魔气之类有渊源,那孩子三岁之时,魔气觉醒……魔气一放出来,魔王就会赶到,那还得了?这位成了夫人的女子压抑不了多久儿子魔息,幸亏有老爷,没有老爷后来的发现,那孩子本来是要死的。老爷发现他身上有过多魔气,活得很痛苦,这必须控制。然后老爷啊,建议取出了一点魔气。他将它放到了夫人的身上之后,发现那孩子能够活,只不过他这一辈子只能锁在了湖底,不能让他的魔气乱窜,也不让他被魔王发现,惹来祸端。夫人自然是十分感激,她为了报答老爷,也是出于自己真心,顶着正妻身份,待老爷的女儿极好,让姑娘的心性也至纯。她是后娘,竟会如此真诚!可见心善!但——好巧不巧,老爷做官做得那叫一个顺啊,就做到了使节!因为是外交使节,自然愿意将自家女儿许配给魔族,这已经是传统了……这一来,夫人身份不久就败露了。

        “两家见面了。魔王很惊讶,夫人也惊讶。不过魔王是个善人,他不但没有怪罪夫人,反而因为终于找到她而高兴,没有意识到她嫁的不是他。魔族对女子是否嫁人并不关心,他不讲弯弯绕绕,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这条个性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魔王有些惆怅,但他想,自己既然许过诺言,就一定要实现的。人已变,诺言还在。她膝下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儿了,这门亲事,巧了。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不仅他的诺言可以实现,人与魔的关系也会缓和,这不是一举两得么!遇到了心爱女子,他很遗憾她不能与她在一起,但她收养的女儿,魔族不会亏待。将她嫁与他的外交使节官,地位很高啦,这是无上的殊荣。‘你们人间不是最讲情义吗?我将荣耀赐给你,我允许你拥有它。’魔王十分友好……

  “但是,夫人坚决不让姑娘嫁。她在怕,万一她的孩儿又卷进魔族的残酷斗争中去怎么办?她昔日与魔王的情分都淡了。她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也没问过姑娘的意思。但是姑娘就极为懂事了,她觉得她要是嫁过去,对两族都有利。她自己不是没爱过人,自己爱上的人,只对她匆匆一瞥,这般飘渺的开始,往后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心灰之下,反而答应了这门婚事……”

  “这下就都成好人了。”扁鹊如是评价,觉得这故事荒唐,没兴致听下去了。比起这个,他更喜欢庄周给他讲的故事。况且这个说书人的讲述并不好。兴许是不远处的情义碑立下后,衍生的这个过于浪漫的故事。南疆风俗很奇怪。他们是唯一会赞魔族的人族,对人族反而有所批评,听说他们对北朝廷很不满。南疆明明保持着那么淳朴的民风,细微之处还能见到古时的礼仪章法,可以说十分奇怪了。

  不过,他们对魔族好,魔族也真的没怎么对他们坏就是了。他在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大批流离子模样的人。魔族对流离子还算宽容,他们太弱,触犯不了魔族利益,所以反而被崇尚力量的魔族宽容了。但人族对他们宽容,倒是没见过。南疆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故事是魔族改革的气息所致。”庄周解释,“魔族最近对人的态度缓和了不止一点,流出了这种故事也是应当的。”

  兴许在人群中讲得眉飞色舞的人正是魔族。这种事也不稀奇,他们还要赶路,见小舟来了,就行将上去了,把一群人抛在了身后。

  他们顺了许多水绕了许多弯,十几天后到了村寨。很熟悉的景致。下了地,他们就去拜访了婆婆,结果被告知,婆婆出去了,海姑娘也出去了,婆婆两天后会回来,海姑娘不一定。

  庄周了解了情况,就想告辞。

  款冬在家,她看扁鹊十分有意思,就叫他留下来玩。庄周正好要在寨内办些事,抱歉地对扁鹊说,可能他天晚了还不能回家,拜托款冬照顾了。要是实在太晚,就烦请她带他过来。

  款冬高兴地应了。他和扁鹊惜别。

  扁鹊知道要在这等着庄周了。他安安分分地找了个僻静场所,凝心静气。

  他不喜欢款冬,就是不太喜欢。他现在有些不安,需要静气。最近他头上总算出现了魔族的标志,一对小角。稍稍有些痛。

  他摒除杂念,就这样过了很久。

  天已经晚了,要掌灯了。庄周还没来。

  款冬已经笑着注视扁鹊许久了。

  终于,她开口了。

  “你果然是魔。”她的声音传来。

  扁鹊收了打坐之姿,慌乱而诧异地抬头望去。他额角渗汗。有人说过,流离儿比魔更不得待见,他就算辩解自己并不是魔,头上的角也不容他争辩。他只得把话噎在喉中。

  “你是魔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不伤人,我不计较。”款冬唇边一扬。

  扁鹊刚想松口气,但她下一句话让他心惊:“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规矩,私自豢养魔族,可是要招诛的。你对他依赖万分也罢,想必,知道这条规矩时,也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给他惹来杀身之祸吧。”

  扁鹊猛摇头,他的话被堵住,急了才说出一句:“我不走!”

  “你不走?呵,魔族的人就是作践,庄家对你有多好你也知道,你身上流的血注定要毁了他,你还忍心继续留下来害他?”

  不是的,不是她想的那样。他胸口起伏剧烈,多日未乱的魔息开始乱成一团。她擅自出声打断了他的调息,他的魔气已经开始乱窜,再加上急火攻心,险些要控制不住。

  “杀气很重啊,小家伙。”款冬踢了踢他,只恨没打他,庄周要是看到了必会追究,她暂且不做这事。

  扁鹊翻至一侧,不动。他要忍住,他不能被力量给支配,好不容易调控好的。他答应过老师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只有老师了,只有他能够包容他的一切,体谅他的辛酸苦楚。他也不想被老师亲自丢弃。前一次他被弃是因为自己不中用,没能保护自己,这次,他有了力量,就得好好控制自己。他头上冷汗直冒,尽力让自己乱窜的魔气安稳下来。

  “庄家那边能丢你一次,就不会在意你再消失第二次……”

  “既然你执意不走,看来你今后的路就只有死了……真是苦命啊,过不了多久,陆哥哥会来看我,到时候我把一切告诉他,他就会把你彻底地从庄家那边撵出去,省得我动手伤你。”款冬见扁鹊缩在角落,神情更加得意了,她的语气刻意柔和了许多,肆意伤人的模样还是那样的恶毒。

  扁鹊没心思去听她的话,他只要管束住自己就好了。

  那姑娘撇撇嘴,觉得没意思,眼珠一转,似是又想了个好主意,蹲下来看着他:“你死前我看你可怜,就把真相告诉你,好让你也死个明白……你知道庄家的那位为什么教你那么多法术却没一个中用的吗?”

  扁鹊没法应答。他只听说魔气与灵气掌控方式有差异。他相信的是老师日后一定会教更多。

  款冬见他不答话,心里得意,更觉得自己手中的消息确凿无疑:“他那是逗你开心,敷衍你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可不是这个。”

  “不是的……”他的老师说过,他现在的状态控制不了那么强的力量,所以他只能用一些小型的法术。

  “他教你那么多零碎无用的东西,你没看出他是在敷衍吗?你难道没看出,他对你好是敷衍?要是有人对人一直是一个态度的温柔,表明他根本不在意你。”她说这话时自己也笑了,神情有点痴惘,“我不能入他眼,你也别想。”

  扁鹊摇头,他拼命地摇头。

  明明是那么娇美的一个女子,她此刻的表情却甚为狰狞可怖。本是美貌之人,底下却藏着这样一副嘴脸。

  “他本来就不打算养你,养你,只是为了耗掉你的命。同样是杀,只不过他杀的方式更加温和而更不易察觉,要不是我告诉你,你到死都不可能知道啊。你这一身血,还挺贵气,是魔族中的贵人之后,可惜在我们这儿,你只有作践的份儿,这身上……可谓是脏得很。”款冬的表情,带着嫌恶与轻蔑,精心化着脂粉的脸容上看上去丑恶得很,“庄家哥哥迫不得已要养你这一废物,哥哥心肠软,他还要为你忧心伤神,你待在他身边,究竟有什么用啊?”

  脏。就一个字,扁鹊仿若受了莫大的刺激。

  他忽然睁大眼,去掐了她脖子。

  “你做什么!”她没想到扁鹊的力气那么大,将她悬离地面。

  她的脸胀起来,四肢胡乱地挣扎,手上抓紧扁鹊的手拼命掰开,咽着气:“手……我叫你……住手!”

  “求你,我……求你了!”她转而讨饶,泪眼汪汪,“杀了我……对你没好处!你的老师……不会……不会原谅你的!”

  扁鹊一惊。

  杀……杀她?他没想过。他仅仅是想让她闭嘴罢了。

  他压着的那东西在作祟,他心底真正的魔。他已经很努力让那个东西安定下来了,他们的性格明明那么接近……所以,所以……他拼命命令自己停下,奈何那股阴暗一上来……他控制不住。不行。不行。

  眼看就款冬就要断气,门口忽然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吓了一跳。

  “秦缓!”她叫道。

  扁鹊立刻松了手。

  款冬剧烈地咳起来,还吐出一些秽物。

  扁鹊没有仔细听这个名字,但那只与他性格极为相近的魔,瞬间就缩了回去。

  “秦缓”……是在叫他吧。他闻声看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名红衣女子。

  女子秉烛而立,面容上又悲又惊。她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她把烛台安在墙上,垂目看着款冬。

  “冬儿。”她道,“你喜欢庄家小子,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和你抢,更不希望你对扁鹊说什么胡话。冬儿,你最清楚你自己,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有实据的。这个毛病我与你提好多遍了,你就是不改。”

  款冬一边咳一边笑:“就你那骨子里的妖媚样,还有资格说别人?你不喜欢他还往他家跑?说出来谁信!你不喜欢他……”她忽然抬头,看到扁鹊已经有几分少年风姿。长年待在庄周身边,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分气度。尽管他是魔。

  “你该不会是……喜欢他这个娃娃?这个孽种?”她露出作呕的样子,“果真一个浪荡劲儿!贱骨头!”

  她还没缓过劲来,一边说一边咳:“死了也不为过!”

  她痴痴笑起来。

  海楼对此没怒,只笑了笑。她一颦一笑带着天生的美,让款冬嫉妒得很。她抹多少脂粉,化多美的妆容,都不及她。她在人前永远低她一头。全是因为这个女人的错。她眼中有恨。

  海楼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她有些凄切地笑:“我生来就是这样一副样貌,却要承受你们无端的嫉恨、恶意的揣测……这孩子生来就是这一脉的血,他没犯过什么错,就要容你如此诋毁?”

  “呸!他父母怎样,他骨子里就怎样!他是魔物,再怎么掩饰也是一样没心肝!难怪你这人会去喜欢他!”款冬说出的话恶毒万分。

  海楼弯下身,“他父母与你无冤无仇,你辱骂他不成,还得辱骂他父母?你长了这样尖刻的一张嘴,也不知你父母又是怎样的人……”

  “刚才……他制止你说话,制止得不错,连我都有点想杀你。”海楼笑得媚气,“款冬姑娘,你从不想想,有些原因是你自己造成的,真是可怜人。”

  就是这副傲气的样子,款冬咬牙。她做什么都傲气。婆婆接她回家时,她礼仪得当,跪在那里就是这股不折的傲气!她骨子里分明是个下贱的娘们,婆婆却更喜欢她一些,就因为她更像她的女儿!她跟在婆婆身边不知道多少年,凭什么她就没这个待遇?

  “做人就够辛苦了……我们同为女人,何苦互相作践各自为难。”海楼仿佛看穿她所想,怀着怜悯对着她。

  款冬被这怜悯激怒了,她气得说不出话。

  “再说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喜欢的那个人,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你。”海楼轻轻托起她下巴,然后笑得很厌恶。

  她又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他喜欢的是……”

  后面两个字扁鹊没有听清。

  她说完后退到扁鹊面前,护着他。

  款冬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和刺激,发了疯一样地扑过来,拔下头上的簪子,直接向扁鹊扎过去。尽管有海楼护着,由于她扑得太凶,扁鹊的手臂还是被划出一线红印子。

  海楼敛了笑容,踢了她一下摆脱她的乱抓,然后赶紧提着扁鹊从屋里出去。

  这一踢,正教款冬把簪子扎到了手臂,划开一道。她看着那条血口子,脸都吓白了。

  海楼正带着着扁鹊出去:“快!她不会拿我怎么样,小哥哥,走吧!”

  他听到她叫他“小哥哥”。

  这是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海楼捏了一点熟悉的气息,往他身上一点,伤口不见了,他的记忆也随这一下模糊了一些。他只知道回家,迷迷糊糊往家的方向走。

  “你让他走?你倒是让他走!我这就死,我死了,你也不能让安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随后是一阵猛咳之声,似乎有什么人吐了血。

  扁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他没看见。没看见……姐姐,那姑娘……她们后来……怎么了……

  这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是扁鹊不记得什么了,庄周对他的晚归也没说什么,只说下回不要如此了,先安稳住着几天,再去拜访婆婆。

  很快,到了第二天晚间。

  是时,庄周正抱了一捆柴薪往山下走着。快到平地了,他就没在意,打算换一侧,手酸。

  遮挡视线的枯柴枝就横在了眼前。这一档,正挡出了事。他再自然不过地撞上了什么。

  庄周惊得一松手。

  衣袖一展的声音,再就是一踏,沉稳落地。山下平稳开阔起来的一处,一人正从容地把一捆柴一提,勾着它顺势一转,收到臂下架好。

  他把目光往庄周身上看去。庄周保持着松手的姿势,脸上是讶然的表情。

  看清来人后,他没来由地心慌,脑中突然闪过扁鹊,和他头上被藏起来的犄角。

  该死,这件都快忘了的事。他狠狠呼吸一口,装作镇定,一步一步从林中道走向他,怀揣着心惊。他尽量平静地对这位故友道:“好久不见,陆长老。”

  被称为长老的陆闲,面貌年轻,形容文雅。陆闲向庄周招招手,很是可惜地说:“原本想着逛完这一圈就回去了,结果遇上你。走吧,我顺路造访。”然后他掉了个头抬了脚,步履缓缓,向不算特别密的林外走去。

  他和他熟络得很。庄周更加心惊,走出的步子有些乱,想都没想就拍上陆闲肩头:“这苦差我来做,你不用……”

  许是有些手抖,这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闲转过头来。庄周不知自己什么表情。

  陆闲是位长老,没什么问题。年纪稍长于他,也没什么问题。他来村寨视察,逛一圈,不喜欢劳民伤财,不需要兴师动众,也没问题。陆闲他注重民众生活最实的部分,从没把自己的身份看多高,可谓尽职尽责。

  放在平时,庄周敬重他,愿意与他往来。有个品行端正的朋友,未尝不可。可是这朋友也告诉过他,他其实是来视察魔族动向的,看村民的生活是顺带。那时,陆闲也敬庄周为君子,坦言相告。

  但是这一条搁现在,就非常棘手。要是回家,小鹊会不会……他的言语哽在喉中,手搭在陆闲肩上,忘了收回。

  “不用那么客气。”陆闲把话说完,“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看他神情不对,皱眉道:“庄周,一年半载的就如此憔悴,是历练过勤了?怎的这副样子。”

  他还凑过来仔细看了看。

  庄周本就神经紧绷,这一下赶忙收回自己的手。他连退了好几步。

  “没什么,没什么……”庄周抬起脸,轻松笑笑,“你刚才出现时,太吓人了。”

  “哦。”陆闲应了一声,“吓坏了。”

  “是,”庄周也道,“吓坏了。”

  他松下一口气。下一关是怎样借口不让他来他家。他心里开始盘算。

  陆闲神色淡然,仿若并不在意。他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庄周,你们两位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挺有意思的。”庄周随意作答。说出这句话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他被陆闲给绕进去了。

  “这捆柴可真多……再加我一个人,添副碗筷,也不为过吧。”陆闲把环着的柴薪掉了个头,脸上一片平和,“庄周,看来你很有问题啊。”

  到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也无比艰辛。庄周不停地擦着汗,与陆闲之间的气氛也十分僵。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从未恨过友人的品行端正。

  扁鹊已待在井边,不时看看他归来的小道,很是无聊地数着路边的石子,偶尔就着杂草,用石子摆成的各种各样的阵图,他最近修习的东西。

  走神了。

  一会儿,熟悉的踏在石子路上的声音,才将他唤回,扁鹊高兴地露出笑容,站起。

  抬脸时,扁鹊看到庄周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看上去很温和,锐利的目光却扫他而过。他低下头,缩瑟了一下,庄周带着一个陌生人。他觉得有些失落,闷闷地走到庄周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望着他。

  庄周看了一眼,他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慌张,低下头,再度深深吸气。

  陆闲看到,他的神情很不对。

  庄周伸手紧紧握住孩子的手。

        老师的手好凉。扁鹊也回握,把手覆在他手背,好像这样会让他感觉暖和些。庄周见他这样,更是怜从心起。孩子是无辜的。他看向正把柴薪堆到一边的陆闲。

  陆闲拍拍手,神色平静地向他们走来。

  扁鹊本能地觉得恐惧,不停地往庄周身后躲。和他一起回来的人,太可怕。他不喜欢他,扁鹊紧紧贴着庄周。

  陆闲带着审视的意味,直视庄周:“这就是那个孩子?”

  “对,你也看到了,他没什么特别的。”庄周处变不惊,握住扁鹊的手握得死紧。扁鹊被握得有些痛。没什么特别的……他忽然有些伤心。

  庄周意识到,扁鹊好像有些抵触自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用了太大力气。对不起。他赶紧松了手。

  这一松,扁鹊就被一股力量给带了过去。

  陆闲把孩子拽过来,手往头发上一摸。实物。他按下魔角旁边的头发。扁鹊觉得这位男子一定是有暴力倾向,不仅拽得他很疼,按他脑袋也专往痛处按,让他极为难受。

  “新长出的角。”陆闲道,“他那么安康,你养他多久了?”

  庄周看陆闲毫不留情,又看扁鹊露出苦痛神情,内心更痛,伸手要阻止却被格挡回。他心里不是滋味。

  “我养他一年。你别伤害他。”

  他看陆闲又要伸出手按下去,赶紧阻止。

  “哦。”陆闲抓着扁鹊的胳膊,神色倒是缓和了些,安抚性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庄周你出息了,半年不见,你会撒谎了。”

  他放开扁鹊,直立站着,似笑非笑:“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最后一天也好聚聚。”

  陆闲行事果断,既然他这样留情面。庄周也只好应了,将扁鹊领回。扁鹊长养很快,一年前还是十岁模样,如今已经快二十了。

  “他可是流淌着魔族贵族的血。”陆闲把手一背,庄周沉默。

  庄周整整一夜都没睡着,凌晨时分,扁鹊睁着眼轻声道:“老师,睡睡吧。”

  连扁鹊都开始哄他睡觉了,他稍稍安定了心,带着一些苦涩,沉沉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晃了晃自己肩膀。

  他骤然惊醒,一睁眼。

  他看到陆闲在晨光微熹中背着光弯下腰,一双清淡的瞳看着他。

  他低低开口,对他道:

  “该醒了,庄周。”

  顿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他看了眼熟睡的扁鹊,苦笑。

  陆闲退开一步,拱手作别,抱拳以示珍重。庄周想起身,但扁鹊趴在他身侧,他怕扰了他。

  陆闲推开木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他难得穿了符合长老身份的衣裳,服饰繁重,压在人心上不舒服。庄周把视线垂到地上。

  这是新的一天,昨日延伸至过去的一年,与扁鹊度过。

  今日,拉长至晨光初明,也才过了几时。人都要在将失去时,才觉未能倍加珍惜。本以为他们的日子能安安稳稳,绵长地流逝一点一滴,结果恍惚一看,已临近尽头。

        身世之谜哪用得着刻意找,这不就来了么。

  扁鹊趴在他膝头依旧小睡,呼吸均匀。

  庄周怕寒气迫人,替他裹了件衣裳。小家伙昨日虽惶恐,想来孩子毕竟是孩子,怎么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往日他们生活得很好,他的身世之谜都快淡出他的生活,现今突然被提及,还挑开得如此分明,宛如割开难以愈合的旧伤,从心里一路划下,一路疼下去。

  他一下一下顺着小家伙卷起的短发,温柔了再温柔,重复了再重复。

  他画着这小家伙发中卷起的弧度,缠绕住指尖,留下的难言的心绪。这怜意似乎蕴足了晨气里的一点迷濛,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

  归寨时,他经过一棵古树,带走了一位孩子。伸手握住他时,他忘了自己是怎样想的。

  家中清冷一人,也是在那时知晓的。

  常年住惯了一人,一人可以自在,可以无羁,多了个未长开的孩子,怎能让他平白遭了家中常年无人的孤楚。多了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个家的概念,满身尘世倦意也悉数退却,化作他的鹊向上仰头望他,目光明澈清亮,眷念不舍。

  有些事物会一丝一缕缠绕成结,勾住人前进的步伐,引人频频回头,不住张望,也让人耐着性子,默默在原地等待,牵住了岁月,渲入了过往点滴。

  他看着他的鹊不停地跑,而自己要忍住,只悄声提点一二。这个孩子会成长为怎样,由他自己来定。是哪族的后裔,他今后是否会一直追随他,也由他来定。他从不过分逾越。浅淡的性子叫他对身边的人都和善温润,至于多余的别离伤怀,如那浮云,一挥自消散。要是绊住的相联系的事物太多,难还人自由。

  自由。他的目光开始疏远,开始对他的扁鹊温和地笑,暖如吹煦。

  一年前,夕阳漫卷,澄空意懒。

  他一下一下顺着扁鹊的发,这是他惯有的动作,只不过今后……再也做不到了。好不容易萌发的幼苗,就这样永久的封住、冻住、停住。

  陆闲长老办事效率很高,一队人马毫不虚张声势,该捉拿人的就捉拿人,该验证魔族的该验证。

  清晨时分,忙于办正事的人居多,爱凑热闹的也不少,几个人没几步就过来把他两人强行给捆了,刚醒来的孩子无措地看着庄周,嘴里不停喊着老师,押解的两位不知力度,把孩子抓得生疼,庄周看得心痛不已,努力挣脱,还拼命给人家劝:“他还小,虽是魔族,可他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没毁过一样东西……”

  一只手伸过来,按着孩子的肩头。

  陆闲示意两位办事的退开。

  办事的对长老极为尊敬,都退了下去。陆闲像是施了什么术,手段比那两位温和多了,扁鹊虽被制住,但并没有受到过多伤害。

  “陆长老。”村中的人来了一位,就要把这捉住的扁鹊领下去。

  “不碍事,这小魔头是魔中贵族,我怕你们应付不过来。”陆闲指了指他发上新生的角,他把扁鹊轻轻揽过去,然后他神色一凛,当着大家的面一字一句念道:“庄周,私藏魔中贵族,当罚;扁鹊,念你为祸不多,从轻发落。”

  “长老,您这与我们商量过,判得似乎轻了些。”

  “重不重轻不轻,最终还是得交由婆婆处置。”陆闲看似温和地按着扁鹊的肩头,手上隐含禁制,“这小魔头,日后定成祸害,带走吧。”

  后来他们又去了海楼居住的地方,海楼还是一身红装,只不过旧了许多。庄周若不是对她一双紫瞳一身红装印象深刻,差点没认出她。

  海楼扶着门,倒是处变不惊地一笑,容颜憔悴,顺从地给捆上锁链,还特意给自己调了个松紧。行差的人刚要复查一遍,她清清泠泠的声音响起:“这位大人看看,这东西捆的是人的灵力,既已拘住我,哪管它属松紧。”

  陆闲顿了一下,觉得有理,也就点点头。旁人知道陆长老性子,知道他用的器具一向讲究实际效应。陆长老沉默,算是默许了她。

  到了树下,他们被一个一个审讯。最先的是海姑娘。

  又看到了一年以前和扁鹊一起待着的那位红衣姑娘跪在古树下。

  她的红衣已经很旧了许多。半年前,她对他们非常感兴趣的时候,悠悠看着他们,说了一句慧黠话,然后随着另一位同行的姑娘言笑晏晏地走开了。

  凭这一点,再联想那套衣服那坠子就知道,他们一直没有头绪的扁鹊的身世问题,迎刃而解了。

  她也许知道扁鹊的身世。

  红衣的姑娘依旧跪在树前,而婆婆的表情严肃无比。

  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

  庄周感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扁鹊,孩子被陆闲压制着,小脸有些苍白。他们对待魔族,就如此吗?庄周错开目光,装作镇定地看向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直跪于地,端的是一副傲骨,虽然看到的是背影,可那衣服太刺目,难以不注意。

  她对面的婆婆本就严厉,平时是年岁长而显得慈祥模样,适时是动怒了。

  “我好意收留你,没曾想你竟是魔族中人。”婆婆绕着女子周身走了半圈,“证据确凿,你有何辩驳?”

  “戾气真重,”女子清婉地笑起来,“我何曾伤过你们?村寨的规矩,我也好好守着,你们要怎样处置我?”

  “你杀了人,这就是证据。”婆婆往她面前扔了一件簪子,上面的魔息靠近她,顿了一会儿,就融合了。

  “这个是前些日子被魔族所伤的款冬姑娘的遗物!一簪子下去……”

  “听说是熬不过魔族折磨,死了!”

  “这姑娘看起来就绝非善类,魔息都融合了……”

  “我听说……款冬姑娘带着血爬到婆婆面前,说海楼要杀她,后面紧跟着的,正是海姑娘。”临她最近的叙述者插话。

  “簪子是她自己的,刺也是她自己刺的。”

  海姑娘一副冷静的样子,打断了叙述者的话。

  人群喧哗起来。

  海楼不再理会,主动捡起那件证物,叹了一叹,也不知往哪看了一眼,然后就擦拭起来。

  “算我倒霉,”她道,“如若我认栽,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声音平缓,像在话家常。

  “冬儿与你交情那么好,你都舍得?”婆婆拿着手杖狠顿了几下地面,“你是有多狠心?按魔族的刑罚来算,你杀了她,你也得偿命!”

  “我记得她是自杀的。”海楼再度冷静重复,“就算我伤了她,也不至于杀了她。”

  “她可比不得你那么能忍痛!”婆婆怒,“你口口生生说只是伤了她,可我看见的是她死在我面前!”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忍痛?好,谢谢婆婆赐了我人族的鞭刑。”海楼说话清清泠泠的。

  庄周这才注意到,她红衣上旧了的地方是伤口裂开后染上的,至今还滴着血。也难为她直跪着。

  “哼!好一个冷血的姑娘。”婆婆道,“魔性如此深重,我问你,你认不认这条罪状?”

  “为什么要认呢?”海楼笑起来,比身上的红衣还艳,“是你们自以为是,于你们,我是最瞧不起的。”

  “好,你不认,看看他!你认不认!陆家小子,带他过来。”

  陆闲将扁鹊送至海楼面前。海楼像是惊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那副傲态,使人怀疑刚才的是否是错觉。

  “他与你有关系吧?”婆婆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陆儿只需再鉴定一下他的魔息,就能确定了。”

  陆闲往扁鹊的天灵盖上一按,扁鹊似乎有些痛楚,不过这个过程持续得并不长。

  “他们的魔气同源。”陆闲道,“有些浅,差点看不出,但可以确定是同族。”

  女子的脸色并不好看,她寥寥笑了一声,表情很是凄厉:“他做错什么了?他又有何罪状?你们判我刑就胡乱判啊,扯到他做什么!”

  “看来是有关系了。”婆婆道,“冬儿说,她那天晚上见到的人还有……”

  “定是海楼,她用簪子杀了款冬,作恶难逃。”陆闲接口,“这些,你可认?”

  陆闲指着她手里的簪子。

  海楼连看都没看一眼,睁着一双幽幽的眼瞳,掺了笑意,直视陆闲,端的是不卑不亢。

  陆闲神色一变,连忙用袖遮眼。

  “魔女!勿用邪术!”他喝道。

  海楼轻易地把捆扎在腕上的锁链一分,双肘一掣,击中身侧两位围上来的差役的心口。她衣袖一翻,跃上枝头,古树枝头,锁链声清脆。

  她迅速双手成势,结了个界限,紫色的魔光表明她是魔道中人。陆闲抬手制住极具杀伤力的一击,造出一境。

  身后的人纷纷惊呼,婆婆在一边站着,又急又气,喊的是海楼别再做出伤天害理的傻事。

  海楼结印的势转了一转,算是稳固住界限。

  “我不如我的娘,忍着那么多年。”

  “我伤天害理?”她笑道,“我伤天害理,你们猎魔者就不伤天害理?”

  锁链未断,禁制一响,她生生咳了一道。她目光锐利,直视陆闲:“我自踏进这个村寨,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陆闲!你凭什么治我罪?”

  海楼再度一咳,暗色的血液从嘴角留下,魔族特有。

  锁链声零星碎乱。

  “本性如此!”陆闲喝道。

  海楼忽然笑起来,心里越痛,婉丽的声线就越变得如同她身上的红衣一般,刺人得很。她笑得狂,笑得厉害。她分不清那些虚虚实实,她不想想它们了,她累了。然后她双手一伸,自己破了界限。集聚的灵气袭来,她看了庄周那边一眼,动了动唇,说的是:谢谢。谢谢他收养了他。

  她本该闭眼,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婆婆。

  老人家腿脚不便,也不知这次扑了上去是为什么。

    纵身越下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她神色闪现过一丝苦涩,她看到了婆婆的神情。

  怜悯。以及慈祥中的狠戾。

  枝头高,怎样都不会伤到老人家。老人家却暗自运力一送。

  海楼承了九成的灵力,余的一成,是陆闲收回的。

  婆婆一扑,又被震开。旁人只知道是婆婆怕她出事才扑了上去,不知道婆婆给了她一下,让她没能落得快些,正巧,她承去了那九成灵力。

  不能为老人家所控的人,就会这样。

  “丫头,你犯的是死罪……你这又是何苦?”

  她衣裙下的血痕已经开始杂乱分布,她强稳住身形。

  她败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她要倒下了。她倾了身子。

  陆闲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和身法去接住他的人。

        他原本能保住她,就差一点。一切都商量好了,事情不该变成这样……不该——他内心焦躁恐慌,就算是他第一次杀人沾上鲜血,也没有这样的恐慌。

  他原本在她必定会落下的地方候着,将双臂递出,他等着她,她一身红衣,极像她成婚之时。她沾尽了血色,想必她已疼痛无比,他要避开她身上的伤。直到他猛地感受到身旁传来的一股劲道。他怔住了。他用余光瞥见,是婆婆做的。

        他向她扑去,最终接住了她满是伤痕的身体。

  而她见到他这样后,笑了,在最后关头用苍白纤细的手拨开他的鬓发,叫失了血色的唇印上他的唇。她做这些的时候,花费了太多力气。

        她回忆起许多往事。她其实早早地认识着他,在她低着头对他作了一礼,说了“请”的时候,他落入她眼中,极为普通且尚可忽略的印象,容貌清逸罢了。

        这印象,被她留存到了今日。不知为什么,她会记得。

        她的后半生都将心思花在扁鹊身上。

        她的一生匆匆十几载,她就这样逝去,在她爱着的人的怀中,还带着无奈轻浮的笑。

        她不会说出扁鹊的身世。普天之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她一个,不需要任何猜测,完全经历了这件事的人,原原本本知道的人,就她一个。

  她知道扁鹊是因为魔气过盛锁在湖底,她知道爹是因为得罪了朝廷而遭了屠门,她知道她所敬爱的后娘自始至终对她那么好,又何尝不是为了弥补对秦缓这个亲生儿子的愧疚。

        她知道扁鹊的来历,比谁都知道,这个孩子有多无辜。

  扁鹊什么都没做,他就是孤单地站在那,却要遭受莫须有的罪名。

  她最终明白了。她为他不平,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姐姐”。

  她一直扮演着“姐姐”的身份,她曾经非常恨这个身份。她也一度对自己失望,想着大家都死个干净,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她受了后娘的嘱托。后娘对她很好。

        直到她在看了那三天的日出后掐住鹊——她“姐姐”的身份没有了。她摸到他的骨,她忽然知道,那是他哥哥。她才一岁的时候,扁鹊就三岁了。他来了他们家,很快又消失了,在那片湖底。

        她从来都做着他的姐姐。挣扎厌恶也好,时时挂心也好,她终归做了他的姐姐。

        她在知道真相后,反而开始希望这个小哥哥活得很好,希望他活下去。

  他活到现在都快二十二年了。他过去的记忆还是那么干净,空白。

        她为她的哥哥悲哀。

  他能做出什么?他能做错什么?

  不就让她认个罪?为何要牵扯无辜的秦缓?为何?

  她凄凄地笑,微弱道:“我认……我杀的……我认,还不行?”

  反抗也反抗过了,她做的努力,也只能到此了。

  她现在要走啦。

        她看了一圈在场的人。在她生命最后的一刻,她谁的目光都不看了。她透过树的枝叶在看天空,涣散的双瞳依旧美丽。

        快要连天空都看不真切了。

        光落在她的眼瞳,她渐渐闭上了眼,像她的后娘死前那样,轻轻地阖了眼。

  她一身红衣过于耀眼,确确实实是她婚嫁的时候所穿,她记得那红,鲜明得像血。

  然后那血真真正正地染红了她家门楣。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她那时满怀小女儿心思。

    “……我的楼儿要漂漂亮亮地嫁人了,十梳也梳不够啊。”后娘舍不得她嫁。

  祝福之语,到头来是一场空。她的手失了气力。

  陆闲还握着她的手。她的衣裙铺陈于落英满地,红旧之色彻底黯了下去,生前穿着它的言笑晏晏的女子,一缕芳魂就如落英般尽数散去了。陆闲抱着她,她身上温度一丝一丝离散,他的手扣着她瘦削的肩。紧抱着她时,才觉她一身红衣下的单薄。他不顾众人注视,紧贴着她的身体将她抱着,面上的表情不悲不喜。

  婆婆走至他面前,拄着杖:“陆儿,你认识她才多久?何足为她垂泪。”

  婆婆对感情之事一向轻贱。他恍惚中没答她的话。

        见他没反应,婆婆一顿权杖,沉声道:“陆闲,你可知你手上抱着的是一介罪人!她一身魔气又犯了大罪,就算你爱她,也容不得你任性!”她说这话时透着威压,面有肃容。

  陆闲温文却不常笑,此刻他惨淡一笑,用令人心碎的声音道:“她人都死了,你又何苦轻贱她。”

  “她有罪我就不能爱她,你非要我娶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人世间有吗?”他每个音都极淡极轻,还带着讥讽。

  他一说出来,足以让婆婆震怒。

  “陆闲!公与私,孰轻孰重……”

  “我分得清!”陆闲吼道,面上不动声色,手中握紧的拳掌更是斯文,“我跟着您!我不背叛您!我求您留她一个全尸!”

  陆闲几乎是顶撞地恳求,他抱着海楼的尸体,身体直直跪着,双目无神,婆婆直视他,他也不躲。

  在场的人都呆住,扁鹊凝视着海楼。一段久远的记忆被翻出,在他做的梦当中,总有片湖底落下许多石子,拖出一条长长的泡沫。似是一位孤寂的女子所为。

        那石子是他联系外界的唯一方式。他靠着那些石子得知外界气息。

  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孤独的。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死了。她死前吻了她爱的人。这样的感情太沉重,给他的冲击太大,他承受不起。

  那个死去的人,还可能是他姐姐。他体内的那只魔一直对海楼有莫名的亲近。

  血。都是血。扁鹊愣愣地地站在那。刺目的红,从他刚知晓的可能是他亲人的人身侧蔓延开,再多一些,就要淹没他的足尖。

  血。都是血。他发颤,他眼前忽明忽暗,刚刚知道了一个可能知道他身世的人……他又被抛弃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

  好吵。看不见。听不见,拜托了。

  他蹲下身,拼命堵住耳朵。

  好吵。好吵。

  “我最后……也没能再给你些什么……只能祈求你……勿忘本心,行为向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是他在长长的湖底寂静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气若游丝。

  身边隐隐有人呜咽。

  好似就是那个女人,将自己托付给了一位红衣的女子。

  向善。扁鹊一片茫然,又像听到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

  向善。向善。耳边不断回响这个声音。

  他惶惑无措,迷茫中望向庄周,发现庄周也看着他。目光相交,又避开。

  最终,婆婆叹了一口气:“给丫头留个骨灰。”

  “陆闲——谢过。”身体已麻木而僵硬,还浑然不知。婆婆看在眼里。她也看得出,陆闲已彻底对情死了心。她不准他有私情,要成就他,须得如此。

  叫他怀念一个死人,就先这样吧。

  “将庄周和扁鹊带下去。”婆婆还是没放过他们。

  他们最终被关到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庄周这几日里听了不少关于扁鹊的身世。扁鹊就是海家余孽之后,听说那位海夫人是后来迎娶进来的,不仅带着个魔子,还将原本清正的海大人给迷惑了,那位夫人长得可真叫一个漂亮,水葱似的一个人,比海家大小姐还貌美几分。海家的小姐是出了名的寡情,讥诮劲儿一上来,没人敢面对她,也就没人会娶她这样一个女孩。海大人原本是好人,没想到会私通魔族,准是他的夫人害的。这一案说冤也不冤,只能怪金长老,也就是村寨的这位婆婆,她过于严明,挂上了她学生陆闲的名头,将所谓的海家的魔族势力打压了下去。陆闲也因此在京城中出了名。听说他追赶余孽追了一年,终于在最近给找到了,还亲手除去了她。他为了大义下了狠手,可叹他还喜欢海姑娘。

  庄周无动于衷地听着,又听到那狱卒说扁鹊,说扁鹊和海姑娘一同杀了那位款冬姑娘,海姑娘死也要掩饰扁鹊的罪行,真不知道他们海家的人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云云。

  他想起他初见扁鹊的时候,他就与海姑娘待在一块,仔细想想,是逃难的模样。

  也难为金长老收留她了,她是看她与她那逃往魔族的女儿多相像,才会收留了她。

  他不知道,金长老在这里仅仅是位婆婆,为了装得更像,没有关于朝廷血案的记忆,只记得有个逃婚的女儿,除此之外无他。

  西界偏僻,这般表现才不会使人起疑。

        这几年的奔波,他一直搜集着魔族人族两方的情报。

        他没有把一年前的惨案和扁鹊联系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逃脱的两个人是怎样的性格怎样的形容。民间传言带着主观,客观被修饰太多了。

        没曾想那个时常听的南疆故事是真的。

  庄周出了狱。时间已经是第三天。他终归要出来的。他有宿命,可保他无恙,他更多担心的是扁鹊。

  陆闲在门边,等了很久的样子,见他出来,叫他过来,塞给他一个令牌:“你干脆去看看你那收养的孩子。”

  庄周略觉诧异。

  陆闲给他指个方向:“隔着几扇门,相信你能找得到。”

  庄周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悄悄交给他,然后安静地往牢狱里走去了。

  扁鹊在静心修炼,这几天他想了很多,总是想到湖底的记忆,很暗,稍稍有光。

  这个场景挥之不去,极可能是他从前的记忆。过于单调。过于安静。

  体内那团东西似乎很绝望,也很脆弱。这是他制服它的好时节。他想要将自己的状态统一一些。在禁制下,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喂!那边那个,一整天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听说你是魔,魔怎么半分力量都没有?还是这破牢太坚固,就你的本事也出不去?”一股懒洋洋的语调,自他左侧传来。

  扁鹊将魔气收住,准备往左侧看。听声音,是个年岁极轻的孩子,他本以为他周围都没什么人,没想到竟然关了个小娃娃。

  “喂,别东张西望的,小爷我问你话呢!”他再出声,扁鹊很快就看到了他,乞儿模样,一口白牙,年岁果然比他小得多,身子坐在角落,黑成一团,还真注意不了。他们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关。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冤的了。

  “那么小也被关进来?”他存了疑,也就问了那娃娃。

  小娃娃啐了一声:“呸!我还小?小爷我都二十好几了,就因为这破身份!他们想看看我这东西能活到几岁,瞧见这东西没?就是他们害的!”他指着一个狰狞的伤口,“就他们那帮走狗!”随即就是一些市井污秽之语,即使扁鹊听惯了,也有些受不了。

  “先别骂。”

  “我不骂,我替你骂!怎么你就安稳坐在这儿?瞧你,文绉绉的,比我好多了。”那娃娃此刻也不骂了,“可惜你被关在牢里了……对了,我问你的话你怎么没答!”

  小娃娃迅速转移了话题,对他充满了兴趣:“你说……正宗的魔族,应该是力大无穷人人都怕的那种,怎么你也被关着来了?”

  扁鹊瞧了他一眼:“你没有魔气。”

  “哼。那帮狗贼!我还要谢谢他们!我就是个边境秽物,他们摘了我的魔气,现在的我跟个废物似的,”他咬牙切齿,“要是我拿回我的魔气,我就杀了他们,杀光他所有的人。”

  扁鹊听着无忌的童言,背后一寒:“无辜的人都杀?”

  小娃娃问他:“无辜?那是什么?”

  “就是对你不坏的。”

  “不坏?他们在一边看着不管,也没对我好多少!”小娃娃气了,“我也没有错,我做错什么了?我就得因为这一身魔气,理应被这么对待?”

  仇恨么。这孩子什么也不懂。扁鹊要是再晚一点遇到他的老师的话,他会变得充满仇恨,还是死去?一想到老师,他就充满复杂。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他看向那娃娃,语气浅淡:“你本身并没有错,但你要是被仇恨蒙蔽,会做出不义之举,伤害无辜人,和你口中的恶人做一样的事。我的老师曾一度认为魔与人本质无异,只要处理得当,则两者皆宁。你很无辜,相信你能支撑到现在,心中必有强烈善念。”

  他知道人魔的地位有差异,魔本身无过,本身不逾矩,就不会有把柄。他在这禁制中安静守着他的魔气,他相信真相一定会被查明。他没有杀人就是没有,他更没必要放出这紊乱的东西伤人,魔族并不是嗜杀的代名词。他坚守的正是这一点,他的老师想必也不希望他因什么私欲走上歧路,他不能辜负了他那份苦心。所以他静静地,宁可自己死去,也绝不伤及他人。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原则。

  绝不逾矩。他一想到他的老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想到他,他的胸口会闷。他仅仅是想到他,心就会痛。

  那边的娃娃许久都没给出一个回应,好像并没有发现扁鹊走了很久的神。

  不成不成,不能再对他的老师生出这种心思了。海楼死前的那一瞬历历在目,他也是那个时候明白了感情的沉重。他们之前可以因他老师的宽容而维持着单纯的师生关系,也顺利地更近了一步,可现在,他们各自代表的身份已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在这个世上,他们是不允许站在一起的。他的老师给他描绘了一个瑰丽的图景并着手创造,本是高尚而美好的愿景,到了这世道上,就不被容许了。他听到老师的叹息,听见他说,他为人处事一团糟。

  老师经常将一些东西都归为他的错,可这世道也有错。人们无法放下心中的芥蒂,无法以善面对。老师是拥有善的那一类,他会用温柔轻轻唤他一声“鹊”,笑得那样无暇。

  “鹊。”

  他仿若听到他的老师柔声唤他,思念和痛苦同时漫上他的心头,缚住他的魂,抽去他的气力,

  “鹊。”

  有人柔声唤他。他今日的魔息正是稳固时期,若不好好调理,他也许会难以自控,违背一切道义。到时候他应该怎样面对他的老师呢?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些事。

  “鹊儿。”

  这次声音十分清晰。老师?他被指尖传来的触感一惊,缩回了手,他慌忙向左侧看去。

  方才走了太久的神,完全沉浸于苦情之中,他还没学会隐藏这样的苦情,此时才惊醒过来。估计被那乞儿看了去。

        左侧有人,只不过并不是方才的乞儿。

  他瞳孔一缩,因过于惊讶,心跳停止了一瞬。

  面前的人也是一身囚衣,宽松地穿在身上,开始蓄起的发尾凌乱披于肩上。

  他的手越过囚室的铁栏,拂去禁制,刚触到他的手背,又转而过他眼前,再往前伸着,似要碰他的发。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绝不会认错那宠溺温柔的微笑。是他的老师。他本该,任由他揉了他的发,任由他说出那些温柔的语句。他的指尖沾了一缕的发。他回想起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他的指尖也是带了奇妙的力量,抚着他的发顶,让他重获安宁。

  他从未告诉过他,这样做有何用意。他单纯地以为这是他满心的爱怜。老师的触碰……他险些闭上眼。换作从前,他会接受。而刚才的老师与他对话,明显是在试他。

        他的老师不信任他。

  “别碰。”唇齿间吐露他真实的想法。

  “别碰。”他倏地避开身子,警惕地贴至墙面,充满了敌意的拒绝。

        他背过身去:“我的魔息,我自己调。”

  庄周的笑容僵住。他的手维持着伸出去的动作,甚至还残有他的鹊柔软的发的一点触感。就差一点。他的鹊……再度拒绝了他。

  这一次,他没有十足的自信。是他担忧过多。他的手慢慢收回,心也慢慢沉下。他知道牵挂一个人的滋味。

  对扁鹊,他会将最好的给他,也会将最暗面的给他,一切看他造化,让他自己选。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鹊终归会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知道的。他最初是这样想,实施时,发现自己对鹊的在意远超他想象。他挂念着他,他尊重鹊的真实想法。他有时看着鹊,看出他的爱慕。作为年长之辈,他不可能看不明白,他笃定。可他又是他何来的信心?对于感情,鹊是迷惘的。一个孩子会有一个阶段极度爱恋父母,又在后一个阶段明白,父母对他而言仅是父母。这回,是他逾矩了。

  庄周在扁鹊的生命中,又分别担任了哪些角色?

  “你现在,全身心都在他身上了。”陆闲对他说,“你是他师父,还是他双亲?是他兄长?或是……其他?”

  他无意间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你说你爱他,那么,到底爱的是什么?是建立在你对他的怜悯和愧疚上,还是他对你百依百顺的一面?”陆闲总能问中要害。

  “……再进一步……我会克制。”他曾固执地回答他。他比他徒儿明白得快,也要透。

  他现在彻底失去了触碰他的机会。他颤抖着双手。在他的鹊面前,他手无寸铁。他无力且无奈地笑了。他知道鹊看不到。

  “鹊儿……长大了。”他最终将手收回,留下了这句话。

  扁鹊听到有人离开的声音。他仿若未闻,安静不动。

  过了好久,久到足够他离开,久到禁制出现。

  所以……快走,太危险。

  他被关在此处,很特殊。他当然知道老师要见到他必定要用掩人耳目的手法,必定极为危险。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想对老师说,不必管我啊,他一个人也能坚持的啊,结果却用了最拙劣的伤人的行为。

  他在禁制重新出现后,再也压不住紊乱的魔息。他刚才根本不敢跟老师说上一句话。他怕多说了一句,就会彻底地冲出埋藏在内心的感情。他每一次心跳,都拼命诉说着他爱他。但他不敢了,也不能了。绝不能。这份爱太沉重,含义太沉重。他怕说出了口,心底最终的防线就此崩塌。

  极度混乱又带着心痛无比,他屈膝抱胫,在禁制之下展开悄然成型的羽翼,任由翅翼将自己包裹在压迫呼吸的气流中,表情像是快哭出来了。他用羽翼阻隔了外界,缩成一团的绞乱的心,缓慢地向外渗血。

  他才明白,爱一个人有多痛。禁制升起,又落下,他把左侧微弱的异样强行盖去,承受了禁制的痛苦。

        比起心上的痛苦,这不算什么。

  扁鹊倒在潮湿的稻草上,眼睛里痛苦万分。

  夜间。他醒来。

  他悄悄伸手顺了顺自己的发,卷起的发顺起来很有意思。老师以指代梳给的触感似乎还在。永远在。他舍不得抹去,连回味都要小心翼翼。怕扰乱了他的温暖,也怕贪求。

  上边下了一条令。他们说,要一个能驾驭神器的人类去封印扁鹊,免得他为祸人间。

  扁鹊不容易杀,只能封印。

  然后他们发现庄周的灵力足够强大。

  现在,神器在陆闲手里好好保存着,神器可以疏导灵气,并不代表杀伤力不大。能杀扁鹊,自然最好。

  但是神器已经很脆弱了,除了放水里能养护它之外,连火都不能沾了。他们将他交给可靠的陆闲。

  他们相信,与陆家有交情,就是有亲密的联系,陆闲知道这神器有多重要。

  陆闲确实知道神器有多重要。但他只知道一个概念。神器要是没了,没人告诉他会怎样。

  那么这重要就显得是过于夸大的虚词了。

  他不是没有私心。

  

    “你来做什么?”陆闲要把神弓给投入火中,不料被庄周一把阻止。

  “你来和我抢这个,你还真要杀了你养的那个小家伙?!”封印和杀,区别不大。

  “事态已经严重化,他也确实该死。”庄周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个明眼人,我不信你还不知道他们那点伎俩!他们无非是想让你和他都死!你等着,我这就去把这东西给毁了,你们的事我其他再想法子,大不了你和他一起被我推下崖,死也死在一块!”

  “不用。对你太冒险,这神弓就给我好了。”庄周坚持。

  “你爱他?”陆闲忽然问。

  庄周望向他,眼中惊异,忘了掩饰。

  “他也爱你,我看得出。”陆闲道,“这就够了,你们就应该给我栽在一起。”

  庄周摇头。

  陆闲不知道该对他的固执说些什么,狠狠地叫了一遍他的全名:“庄周!我告诉你,我陆闲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现在她死了——我心爱的人已经成为他们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发生第二次!”

  他又怒又悲:“一个海楼,一个海楼还不够吗?你走,你们走!这件破事大不了我来抗!你们两个给我在一起滚到天涯海角!”

  “先父欠着你们一段人情,我得替上一辈还清,不能毁了你的前程。”

  陆闲笑:“还在怀念我们家?你还来还我家的什么人情?我不要了,我一笔勾销!父辈的债让他们在阴曹地府里解决!你欠我?你不欠了,什么都不欠!”

  那焰已经高涨,陆闲只手握着神弓悬在旁侧,神弓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只需往前一步一松手,神弓就没了。

  庄周立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

  “对不起。”

  他手劲一狠。

  陆闲临昏迷前,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握得很紧的神弓被庄周抽去了。

  他倒地。

  庄周将神弓握在手里,很沉的颜色,通体乌漆。弓中蕴含着极寒,他能感受到。

  与他记忆中的无二。这把真正的神弓,还流转着摄人心魄的气息。

  好久不见。他闭上眼,神弓最尖锐的一部分戾气划破他的肌肤。

  他把神弓往后一收,拖陆闲离火,让他靠在椅子上。随即他又施了个术,让火熄灭。

  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陆闲做事滴水不漏,但性情真,也会冲动,这回要真栽他这故交手里,他拿了神弓也不会安心。

  陆闲他一步也不能走错。

  庄周把手按在神弓一块鳞状凸起的物事上面,划开了手。

  认主。

  火焰已熄,庄周尽全力忍着这股严寒。

  必须一击致命。这比封印他好。之前的鹊已经受了太多封印的苦……不如,他给他解脱。他脑中想着怎样才能一击致命,让他彻底地死在他手里,从前的旧情也好,恩怨也罢,全在这一击里化解。他犯了错,他会原谅他,一遍又一遍,但这次,是要他死了才能原谅。

  庄周已经不必再掩饰自身的灵力,神弓一醒,通体的寒冷,他要将通体的灵力都调动起来才能驾驭。用那么强的力量,对待一个扁鹊,就显得多余了。

  但以此来结束他的罪孽,也不失为良方。

  他背上弓,行动自如。

  

  扁鹊被压至刑台。刑台设在崖边不远处,挫骨扬灰之处。

  他只希望老师不要来看他的处决,他的命运如此,被深重的偏见淹没,一生无罪,却被迫背上了杀人的罪名。

  魔族血统的身份放在人间,终归未能得到公正的对待。

  “鹊。”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慌忙抬头。

  他看到了他。

  他神色淡漠,虽言语随和,不覆冰霜,整个人却透出一股疏远。

  他负着一张弓。

  “我最后一次叫你名字,也告诉你真相。”庄周道,“你姐姐,是刚死的那位海楼姑娘,她带你逃亡至此。你本是余孽之后,再加之杀人之罪,罪加一等。今日,我将你除去。”

  扁鹊睁大眼睛:“老师……”

  近日,他不断记起一些零星片段,记忆中的血几乎渗出了梦境。他在禁制下不断看到惨象。他所处的环境越压抑,回忆就越撕裂似的要冲破。

  他是罪臣之子,这可能是对的。

  但他并没有杀人。多日里他都很想解释,多日里他都忍着,他以为他们会查清,他以为到了这台上还有一丝力争辩论的机会。

  所以他不乱喊,也不乱说。他想证明他还是清醒的。清清醒醒,不是乱了心性的魔。

  没有,他没有杀人。他摇头,再摇头,终于开言:“不……我没有杀……”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越压抑自己的感情,就越崩溃。他受不了了,他不断诉说,也不知落入人的眼里,明摆着的是狡辩。他气息紊乱,魔气萦绕周身,人群看得纷纷提高警惕,村中的人窃窃私语。

  缚住他的禁制强力束着,庄周始终淡漠,迟迟不肯信他。

        他不信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好傻。

        他的心境已经开始崩塌,他甚至想着将这重重禁制狠命去除,然后干脆杀光在场所有的人。

  既然他认为他杀了人,那他就杀给他看。他神色晦暗,眉间含着戾气。

  庄周淡漠地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屠戮心思:“孩子……我教你的,你都忘了。”

  连他最信任的人都不再信他了。早该料到的。他绝望而凄凉。

  庄周一晃弓身,示意拿灵器镇在扁鹊身边的人退开。事实上,就他抬弓锁定对象的空儿,已透出威慑来了。他将弓慢慢举起,行端志正,下气舒胸,自指端凝起灵力,神弓辅之。无弦箭之弓,须自身之灵凝起,此时借着神弓,很快凝成了一束。

  他有多爱他,此刻就有多狠多恨。

  他将凝成的一束灵搭于弦上,五平三靠,立足千斤之重。

  扁鹊忽然直直望向他的眼睛:“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对我……”

  “没有。你对我而言仅仅是个实验品。”冰冷的字眼自他口中吐出,与此同时,带了强劲之力的箭矢呼啸射出,直对心脏。左侧的,人的心脏。

  扁鹊呆呆的,也不躲闪。他还是知道了真相。

  结果,是这样啊……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四周一片寂静。看箭矢飞来,带动周围空气,力道强劲,压得人喘不过气。

  箭矢没入胸口,没有血肉破开的声音,却震得他五脏六腑皆动。

  他终于张口大喊,带着一身枷锁被击得后退。

  他向后落去,身后是万丈山崖。

  落崖前,他犹见他那一身白衫。那曾是他一生追寻过的身影。

  那抹身影消失在他视野,消失在周围浓密无风的山岚之气里。他身体下坠,四肢百骸流窜着那股劲道,血液逼迫喷涌,眼底死寂如灰。

  他坠了下去。

  他曾最信任之人。

  不久才明白的,是他有记忆以来,最深爱的人。

  他最深爱的人杀了他。他悲哀他没听他解释。那时的他顿时生起恨意,混杂在带血的深情里。

  但是现在,在他死前,竟还闪过他的温柔,他的好。他闭上了眼。这颗心,为何死去了还会痛?

  他在生命最后关头,忽然想起了一切。不仅仅是他的好,没能记忆起来的也慢慢浮现,但那些感情在脑中随着死亡破碎了。他记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来不及了。

  他的老师当他是一条生命来看,所以才会将他当一条生命来斩杀。他不会让他的老师为难。他的老师用了这种方式来对他做别,他绝不会让他为难。

  方才那劲道十足的一击,可不可以算作他对他的告别?

  他要就此死去了。他却不恨他了。他不恨自己的冤屈没洗清,只记得他的好。

  这样就足够了。扁鹊最擅长忘掉那些伤痛,但是伤痛还在。他也学会知足,但是惶惑不安还在。现在,他将死去。所以,这样记着他的好,也就够了。

  他终究,恨不了他。他仅存的遗憾,也消去了。

  他从高崖而落,目光飘散在山岚雾气里。

  死了,也好。

        生命的最后姿态,是原谅。

  看热闹的人群见魔子就这样除去了,也都散了,有人还说了一句:“大快人心!”

  庄周亲眼看着他落崖。开弓时他安详大雅,放箭时他停顿从容。

  他将神弓放下时,险些摔了它。他身形不稳,刚才那一击耗去了他大半灵力。他分明可以掌控好一个精准的力度,但他似乎依旧往那一箭上,多耗了许多。他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经为这一举计划好了无比准确的力度,不会出差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怕什么,握着神弓弓身的手开始难以遏制地颤抖。

  周围的人群该散的散,刑吏恭维了一句他箭法好,也开始收拾残局。一个人使劲拨开人群冲至他面前,抓过他的腕按了他的脉。

  “这样虚弱?”那人吃了一惊,“庄周你到底用了多少灵力!”

  “我怕杀不死他。”庄周微弱淡漠地笑,“事情总算解决了。”

  庄周忽然看向高台:“长老,您相信我追随您的决心了吗?”

  周围没走的人又停下来看热闹。

  “对魔要狠,你做得很好,”婆婆点点头,“陆儿,你带他下去安置。”

  “是。”陆闲叫人抬来缚辇。

  庄周用神弓撑了地面,推说不用。他连陆闲的搀扶也拒绝了:“我尚能行走。”他坚持向婆婆行礼:“谢谢您的收留之意。”

  他抱起神弓,显出万分珍重的模样,退了下去。

  陆闲虽气,终归不放心,跟了上去。

  庄周走得缓慢,不像是走回家的路。他看他几次都要摔倒,都是他手里的神弓撑着,才不至于倒地。陆闲在后边,不上前也不出声,看着他一步一步转至西侧的山,在一处停下了。陆闲总算跟上了他。他一看前边,是崖地,而庄周身形一软,显然要掉下去。陆闲急忙飞掠过去。他气归气,关心还是要关心的。他只恨自己没能阻得了这件事的发生。

  庄周还站着,没倒。

  神弓滑落下去。

  庄周没有捡,身边有风动。他知道陆闲追上来了。

  陆闲皱着眉,快速地稳住神弓,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抱在怀里。他现在知道,神弓得好好存着了。

  “连神弓都敢摔,庄周你又出息了。”陆闲言清语淡,刻意挡在崖前。

  庄周看出来了,这意思是怕庄周你起意自裁。

  庄周无所谓地笑了,边后退几步边踩落了一些松动的泥石。

  陆闲小皱着眉,看着他的脚下,也一步步跟着他。他们退至一个安全的地方。

  庄周道:“真险,你怕我跳了崖,我也怕你把我推下去。”

  浅浅的开玩笑的语气。

  “我不认为你会跳。”陆闲的目光带着审视,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迷惑,“你养了一年的小家伙,怎么也培养出感情来了,你下得去手?”

  庄周沉默了一下,随即嗤笑:“他是我养着的,要是他胡作非为,就更该杀了他。”

  陆闲听了他这话,半信半疑,不由侧身,换了个姿势抱神弓。这神弓真难控制,真要是用起来,他也吃力。庄周又是怎么做到不犹豫不吃力的?

  庄周此刻才像支撑不住似的,变了站着的姿势,滑了下去。

  陆闲本能地想扶。庄周半跌着,却很放松,随意地将自己往平坦的地面上一放,双手大大展开,非常放松。

  草丛绒凉,带着清新之气,他半陷入草丛的惬意模样,看不出他刚刚杀了个人。还是他亲手养了一年的人。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剧烈,笑得快笑岔气了。他嘴里念着“真是大快人心!”,差点把遮挡自己视线的草叶吸入肺里。他笑得很剧烈,他咳嗽起来。

  “庄周,你当真?”陆闲看他这样,反而疑心。他只想弄清楚这个人。这个人好像有些反常。

  “你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伤心一点都不累——你都躺下了。”

  “累——”庄周承认得很快,语调拉长,看上去却非常轻松,“神弓一开,能发上几箭,耗灵即耗力,能不累么。”

  “杀了那魔物,能不累吗?”他忽然睁开眼睛。

  陆闲明显地看到紫色的魔光在他身上一现,双瞳也变了样。入魔?他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谬了。待到魔光已然扑至陆闲面前时,他抬手格挡正准备迎上——但他嗅到了,对他而言熟悉的气息。

  “这是……等等!”

  细薄的魔光迅速散去。庄周的眼睛又恢复了往常浅淡的琉璃金,这份浅淡在此时更显寒凉。

  陆闲挥了挥手,恢复过来。

  “刚才那是什么?”他失声问,“海楼对你做了什么?”

  庄周又笑起来,反问:“她对你做过什么?”

  陆闲脑中自然闪过那一吻。印象非常之深。他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却仍旧保持正襟危坐,手已揪起庄周的衣领,漠然道:“海楼对你做过什么?”听得出言语浓重。

  庄周在心里笑了几声,随即毫不掩饰地把这些展示出来:“哈,你也能这样在意一个人,哈哈哈……”

  他笑,大笑,笑得抓住崖边的草。

  他觉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好笑,好笑,太好笑了。陆闲他都能在意一个人,在意一个死了,才能给他无限念想的人。

  死了。死了。死了!可是死了!

  陆闲避开他,再次破天荒地神色不自在。

  庄周看着他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擦了下眼角,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瞧,陆闲都能有人让他不自在,都能有人让他发自心底地慌张。他被戳破心事,不自在到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好、好……他不自在,我自在,我自个儿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我高兴!他再度眨眼。他不会有能让他不自在的人。他庄周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摇头,再摇头,身边的草叶儿乱动,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又笑,笑得几近癫狂。

  痴人,痴人!他觉得这些为情所困的人好笑极了,刚喘了口气,就忍不住再笑了起来。

  “她对你做了什么,别给我笑,给我作答。”陆闲的声音沉下来,冷肃到连庄周也觉得,该把面部表情调得正经庄重些。他整个身子侧过来。要先慢慢收住笑声,再措会儿词。措什么词好呢?他一边想一边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在像存心气陆闲一样:“海姑娘多看了我一眼,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

  陆闲握紧了拳。庄周好像依旧存着那点笑的余味,但神情不似扯谎。

  “是真的,”他刻意强调。今天,他忽然特别想看看,陆闲会是如何一种反应。他忽然很想知道,极度想知道。想知道的心情,一下盖过他现今所有的理智。他竭尽全力地想知道,炽烈到似要狠狠燃尽什么。这种感觉一下席卷全身,让他想再次痛快地大笑,好让他畅快淋漓一番。除了笑,他暂时没有想到别的什么举动。

  “你这是在挑衅。”

  “是。”他还笑。

  “别笑了。难看。”陆闲双眸清淡,“我知道她没对你怎么样,不用激我。”

  不想陆闲在他恶意的言语底下冷静得更快些。他既没有去揍他,也没有再揪他领子。

  世人痛失所爱后的反应都那么平淡么。他不笑了。

  他听到陆闲露出些许落寞,言清语淡对他道:“海楼幻术一向很强。对你施加幻术,定是事出有因。”

  庄周有些失望。刚才他笑过头了,再加上他本身就疲累,让他失去了突然挑起的细究海姑娘为什么偏偏对自己施幻术的兴趣。她也许仅仅是找一个能收养那小魔头的人,而恰好挑中了他吧。

  他开始就意绪不佳,如今更是蒙怀倦意。

  现在他需要一个梦,能让他沉酣的梦。他静下来,又想起什么。

  “对了,陆闲。”他最终还是妥巧开口,“我能感觉得到这小魔头与海姑娘之间,似乎有些联系。”

  “海楼是人类,他是流离子,她兴许是他娘亲。”陆闲理智得很,看不出情绪。

  “她能力尚缺,更像姐姐……这姐姐要挑个从不会有怨言也有那么几分能力的人养着孩子……真是眼光独到,偏生挑了我出去。除却我是个可怜人,她眼光好得跟你一样,你们可真配。”庄周叹息,他再度闭上眼睛。

  他已经不需要陆闲的反应了。他很想做一个梦,梦前的胡言乱语,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陆闲拍了拍庄周的肩膀。这一下很轻,像助他入眠。

  庄周动了动手,恰好碰到神弓的弓身。

  冰凉得让他清醒了一小会儿。

  陆闲把神弓留在他身边了。

  “你睡好。”他说。

  庄周慢慢地看着黑色的弓身晃出的影子。奇寒。他让它退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它太晃眼了。晃眼到,他拿它做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收住心绪,使劲闭了闭眼睛。

  陆闲朝他丢了一件盖身用的衣服。庄周好似冻得发抖,赶紧将它扯过来把自己裹上。

  冷。太冷了。他想。神弓太冷了。冷到他要用衣服使劲裹住自己,才有一点点暖和。

  梦里,会更加暖和的吧。他已经昏昏沉沉得不行。

  他确实极需要一个梦,能够沉酣的梦。梦依。魂绕。

  暗中有奸细窃听。

  陆闲察觉了。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他克制住了自己。这下,婆婆总该信了吧。

  他停了一步,只觉悲哀。

        人与魔之间,还是挑起了大规模的战斗。

        刚刚死的扁鹊,本是魔王之子。这一死,非同寻常。

  人族的南疆北域,相差太大。北域没有表面那么安宁。上层的人向下剥削,下层的人忍无可忍,往北是冰原,调转方向到南疆则以为会受魔族侵害。南疆的民众素来与北域朝廷不和,隔着中岭雾瘴还得受他们朝廷差遣。

  比起几十年前,南疆已经安定许多,所谓的小战乱也不过是善恶之间的相斗,人们在南疆过日子过得照样好,很多不满其实是对着北域说的。

  魔族经常来看人族怎么个治理法,慢慢的也就小有成就。自几百年前签了约法后,可谓越来越安分。

  北域的人隔着雾瘴看南疆,出了偏差。北域上层毛病多,动不动就会拿魔族说事,自个儿是发达了,财宝多得很,堆到没法花,眼看南疆就要分裂出去,心中不舍,不免又拿了魔族说事。

  这一说事,还真的打起仗来了。

  很多问题本就存在,这一战发起得厉害,平日里压着的矛盾全都翻出来了。

  魔族使节说,你杀了我们魔王的儿子,我代表王一定要征讨于你。

  魔族使节还说,他家一年前那场冤案,我们跟你们北朝廷该有个了结了。

  该露的风声都露了,金长老此生做出的最令她后悔的事情也做出来了。她性格硬,要为二十几年前逃婚逃到魔族女儿讨一口气。她认为女儿到了魔族铁定没有好日子过。朝堂里反对她的都被她削去羽翼了,时机该到了,底下的人一口怨气正愁没处发,很快就掀起了战争。

  对了,那位婆婆的身份确实是本朝的丞相,分了一魄来西界等她女儿,真身还在朝廷里坐着,势力很大,不仅架空了皇帝的权力,还把管着与魔族外交来往的海家给屠了满门,罪名是私通魔族,也就是海楼姑娘的府上。

  海楼要嫁到魔族,皇帝本着友善之心同意了。反正,人魔之间关系再糟糕,习俗还是免不了的。奈何这件事情在婆婆看来,简直十恶不赦。

  她暗中逼着皇帝下令,将海家灭了门。海楼是逃出来的那位,当然,带着私通魔族的罪证,秦缓。流离子。只要沾上一点魔族的边,就能为她扭曲真相所用。

  谁知道真相呢。其实这件事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怎么才能有利于他的那一方,有利于他的那一方了,什么真相都会歪曲,什么事实会被掩盖。即使你告诉他们事实也是徒劳,他们的眼睛只会提取一些有利于他们的东西。他们对真相,反而比你对真相了解得多。

  不论是灵气先天持有者,还是后天应战强行培养出的人,都免不了一难了。矛盾大得很,内部不和,就想要一致对外。太难了。

  发起战争的人,他们的恐惧没有依据,却根深蒂固。京畿地区犹盛。

  终于,有人夺了权。

  夺政的是陆闲。这件事内里人才知道。外边反战情绪很厉害,已经够乱了,不能再乱了。故而他们对外宣称的是金长老将丞相之位让给了陆闲,自己讨了个闲职,算作不管事了,外边都只以为这老婆婆打仗力不从心了。

  听说陆闲并不那么排斥魔族。和平有望了。

  只有陆闲知道,夺权意味着短期内战,一定要处理得利落,要快,否则两股战争流在东隅遇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得稳稳当当的。这极度考验他的能力,也要看他的根基。

  军中营帐外,又有二人言语道是为投奔而来,奈何陆闲前一天就被行刺过,那贼人用的也是此等理由,军中守卫也严了不止一分,二人怎样都得被拦着,不让进。

  帐间走出一人,看到军卫如此之严,也不多说,就在旁侧无声无息站着,似是要仔细看投奔的两人怎样个作态。军卫忙着驱逐,也没注意有这么一个人走近了。被驱逐之人有两位,其中一位见到了走出的这人,觉得实在无计可施,抓了个间隙就往前一扑,正巧抓住了他的长衫。

  军卫纷纷警觉,矛戟指向他,利器纷乱,划伤了这个人,他眼看就要被一戟刺下。

  他扑向的这位抬手阻止这一切。他暗自欣喜,他找对了人。有些人身上流动的气质会告诉他,谁该是他投靠的。凭着这一点他能够在这样的战乱中保全自己。面前的这位清和冲淡,湛然若神,这样的人出现在军中已属难得,能不出声就阻止得了军卫,更加彰显他地位不低。

  “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他问话清和。

  “是,草民来投奔大人,望陆大人不嫌弃。”他听常人道,陆大人气宇不凡,尽管面前这位与他所想的文士形象有所差异,他还是对他毕恭毕敬。

  “你们搜过他们身上了?”他转向军卫。

  “禀告大人,外面的那个没有。”军卫对他行了个礼。

  外边那位一直默不作声,半跪在地上。

  看上去是位人物。他笑笑,对军士道:“无事,你们辛苦了。我看他们也无恶意,想带他们去跟老陆说说。你们不必顾虑,有什么事我担着。”

  估计又能得到两位贤才。尽管他方才与陆闲有冲突,但广揽贤才一事,不可多耽搁,私事就先放一放。

  扑在他前面的这位赶紧拜谢。他微微笑着,心道这人不简单。这个人能看到别人不易察觉的东西也能分辨得出伪装,是个细心人,也是个聪明人。

  陆闲一点也不想和庄周交手,庄周的可怕之处是会在无意间将看到的学到的都给巧妙地融合到萦绕于身的那股气质中。他本人对这个特性不是十分自知,因为他做事不喜刻意。

  一切劣势到他手里多多少少都会反转,某种意义上,他的因势而为恰巧实现了利益最大化。

  庄周不是过分计较得失之人,他运用这些就像运用天赋一样得心应手。

  这个人过于清透慧黠,寻常的俗世之事他往往一眼便能看出矛盾利害。

  聪明人更容易看透事情的本质,故而他在量定一些投奔而来的人时非要先问他,他不许他将看穿的事给随性忘了。随性,万事不萦于怀,使他在多数情况下是无害的。

  陆闲也想过,要是他善谋略了会怎样。

  想来,他会更加机敏而无所畏惧,达到另一境界的通透自如。

  他沾上了俗世,竟比没沾染的人还要脱俗。

  他一直守信,是他固执。

  假若这场战火平息,他们上一辈的恩怨就了结了,庄周许诺的事情达到了,这人的固执也该改了。陆闲真心希望他这好友能够过最符合他的一种生活,而不是像这样硬要耗他在战乱中。还要逼得他对他出手。

  有些事情不得不问。他已经取了佩剑,也丢给庄周一把。

  “想问的东西一定要问个明白,你这性子太认真、太固执。”庄周如此评价,佩剑接得随性。他们能做朋友,必然会有相同之处,也必然会互相理解到。

  “我想即便我赢了你,你也不会说出真相。”陆闲已经抽出剑来,没想到那华美装饰之下,竟是一把木剑。剑。他想起了什么,神色却如常。他终归要次再用剑的。

  “木剑。”庄周一抽他的,笑了,“你这是逼我以快制胜?明知道我性子,还不怕吃亏?”

  “朋友之间刀剑相向已是不忍,点到为止吧。”陆闲虽然这样说,可没等他语歇也没等对方定招,就是对他当心口一刺。

  “啧,不饶人啊。”庄周侧身一避,也立刻警觉了。

  他许多年未用真实的剑器,力道上都有些不大适应,但陆闲知道,庄周最擅长适应。先前几招他只是退守,招数迟缓,堪堪避过,后几招的避开与格挡已经游刃有余。木剑本是以快制胜,用剑轻灵,庄周善用巧劲,用木剑来对付重器用巧合适不过,对付同样拥有木剑的陆闲,就非得实打实地用剑招了。击败庄周有些难,他是个能耗的对手。所以他索性选了木剑。

  很冒险。

  他这边用的杀招极多,险峻生寒,逼得人不住后退,一削一劈直指人要害,庄周看他一直将剑往心口脖子上招呼,格挡时不禁严密谨慎许多,以防他在出其不意之处攻得他手足无措。他不太喜欢有人处处跟招跟得那么紧,变招又如此之快。拆分十余招后,他挡过一剑看似是攻他右肩而实招在腹部的,身形一扭剑刃一错,左侧便空出。双剑对峙不久便撤了力,陆闲趁他左侧未有防备,一削之下转而为砍,毫不饶人。他认定庄周不会守而转攻,故招招压制,要逼到他左支右绌。庄周内心镇定,再次格挡之后将陆闲的木剑一引。

        此时他守而转攻。他出招又快又漂亮,很少赞誉的陆闲都要暗自说上一句好。不同于陆闲方才的凌厉,庄周招式虽快,但无意伤人,很多险招都留人几分余地,颇有慈悲之意,旨在快速定出胜负。他越展开攻势就越为镇定,进击退守行云流水,陆闲也是擅长剑法之人,借由对方无杀意,斗了个相平。

        如此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庄周横挥一剑平平削去,剑锋走上路,招是实的,陆闲压下身退避,斜飘旋身刺人旁侧,庄周足尖一点身翻半空避开剑气,下路,已经有人等着他落下身时撞上他反身一送的一剑。

  “好狠的招。”庄周落下时无处可避,只得用手提了剑护住面门。两柄木剑击在一起,一柄脱手而出,另一柄直接崩断。外边守卫已经听闻内有打斗声,此刻更是听到兵刃一撞,纷纷提了武器就要救主,盔甲相碰之声传来后,陆闲喝了一声:“无事!出去!”军营外的人听到主子下令,就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知道里边只有一个最不会对主子出手的人。于是,他们对事情转为疑惑。

  帐内的情形,看来是平局。飞出的剑钉在庄周左首三寸的地上,卸去了大半威力,劲道依旧刚猛。可真是好狠的招。庄周滚在一边卸了力,看到这剑,暗自叹了一声。他在原地平复呼吸,手上被震得发麻,索性躺在地上也不想站起来了。木剑伤人不重。室内的文书乱成一团,是方才打斗波及。

  陆闲自然是不肯委屈自己跌在地上。他站起了身拍拍衣衫,走到庄周面前,手里握着两段断剑。

  “你就这样躺着?”他想要拉他一把。

  “别别别,我自己起来!”庄周一弹身子就跃起,“你这人总是动杀招,保不准你拉我一把就要将这断剑刺我心窝子里。”

  “我不出杀招就逼不得你使剑,不算比试。”陆闲对比试是极为计较的。

  庄周苦笑:“你这真是逼得我……那件事对我是不太重要,说出来却牵扯到太多人……太麻烦,也不适合在这里说。你看看营帐外,都是你的人?”后半句他压低了声音。

  “我摆阵。”陆闲是铁了心要知道真相,说着还真的取了材料。

  庄周无言以对。

  他搞不清楚这件注定他宿命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陆闲非得抓着不放?在他去京城找人的时候,在他来这个村寨暂时定居做着奔波劳累的活的时候,在他随意地入了军营的时候,他的宿命一直缠着他,他都没放在心上。这个东西一说出来就是道破,家里的叔父对他说过,别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凡间俗气,浸染得越少越好。

  现在,有个朋友逼着他说,还动了手,简直凶残至极。

        他先前奔波是为国卖命,后来知道了朝廷的真面目,就为陆闲的势力效命了。他的先父本就欠了陆家,他不将他推上高位,就对不起了。

  从未有人问过,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也以为他去了却父辈的心愿自己入了俗世去还债的陆家是知道他们家的底细的,但他们不知道。

  这就奇了。

  叔父特意对他嘱托那样的话,对他这个因为不想太麻烦而选择什么都不多说的人。简直多此一举。想来叔父不会做这种无聊事。

  这件事情说与不说,他心里有数。可陆闲拐弯抹角非要逼他说什么。

  为了避免被宰又要避免泄密,他得换个角度说话。他说的话一向真心。

  他的宿命是不太重要,但是失去了它,他就无处可去了。

  原先他是这样想着的,也一直坚持。他的观念,在最近变了。他不认命了。

        那次他阻止他烧了弓,就是在与命抗衡。他又为何非得争得活着的机会。

  陆闲一定觉察到了,所以才会逼他说他宿命的事情。

  那就说说这个吧。

  “我是有一个宿命的,生下来的时候就有,我觉得它极符合我的性子,就从未反抗过它,一切都顺其自然,但是我遇到了一个人,普通不过,停滞在孩童,却让我开始思考我的宿命,想一些从前就想透的事。我绕了很大一个弯想透了这些意味是什么,结果还是会犯傻,会掩饰。”他笑,“有些东西……早该想透的。陆兄,你不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陆闲明白。

  他也曾思慕过一个人,眷恋过一个人,感情这种东西难以控制也难以描述,是人最原始最真实的东西,再冷漠的性子,也总有一线微末的光。纤细纯粹的。

  “我不能将我的宿命怎么样,我只能说那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早一些死和晚一些死,没什么大差别……现在的我却不那么认为,总想多活那么一阵,多带着些向往和心意,把我所欠的我所想到的一并活下去。如此,我即便尝尽了辛酸苦楚,也甘之如饴。”他再道,“我甚至能知道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现在的我还不能开悟,过后的我印证了宿命,就一定会开悟。你看,是不是特别傻?”

  不是。这是人的真情。

  “我有时候要等着你们,等你们慢慢理解事情的本质。你们有你们的宿命和道法,我不能过多干涉。我明明知晓结局的坏处,还得把你们往那边引导,错一步都不行。陆闲,你不能错一步。我先前阻止你毁坏那张弓的时候,就是因为那里要牵扯到我的宿命。那张弓太重要了,天地灵气,万物疏导。你一向冷静,你不能走错一步。现在你已经有所开解了,我才同意与你说说这件事啊。”

  “你有时候比我冷静克制得多。”陆闲放下断剑,找了个垫子坐了。

  “我遇见了他,是我此生最难以克制的事情。”他笑,“为人师长……”

  “你恨这个关系?”

  “不恨。人与人相遇之因,我怎会恨?我只是无奈。”

  “你……”

  “我希望等我离开他,他也不会伤心难过,而是独立地活下去,独立地实现他的人生。我真怕他会说出什么毁天灭地报我血海深仇的话,一个人不能犯出这样的错误,他要是被仇恨蒙蔽,我决计不再认他……”庄周摇摇头,笑了,“他要真这样做……也是我教给他的东西教得不对,我怎么会怪他。”

  “把一切好的给了他,把适量的黑暗也给了他,他今后的人生怎样选,由他。”

  “我相信,一个时刻接受着温暖又能直面黑暗的孩子,未来是不会走偏的。可惜现在……”他笑。

  

  庄周帮忙陆闲做事,已经过了极长一段时间,陆闲下的命令更加精准与果断,他们互为至交,各怀心事。

  陆拼命灌自己酒,就很难得。谋士应保持清醒与智慧,婆婆已失了民心,再多张罗也无济于事,不能力挽狂澜。他们只需耐心等待成果即可。

  陆闲已经放出话去,道:“你们魔族杀光了我们人族,到最后还不是自相残杀?”

  魔族当中,各派的余孽也消磨掉不少,对魔王最有利。魔王是个角色,战争持续了那么久,才露出他的算计。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迟迟不肯发动战争,怕境内政治更加不稳。

  纵使是这个局面下,也不应该松懈。可如今他喝得大醉。只能是伤情了。陆闲没说一句话,庄周端坐于一旁,看他喝酒。

  忽然,他兀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小魔头没死,我叫他爹救的。”他才看见他眼中的愧疚与深歉。他继续灌自己酒,然后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庄周没管他。

        真是很重的一句话啊。

  庄周觉得自己的计划崩毁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淡漠的悲哀。多日未动的感情纷涌而至。又想起来了。他在帐中独坐,火映得人影飘摇。

  他迟缓地转念,仔细想了想,怀着一份凄然,接受了事实。

  扁鹊会恨他……不可避免。他早预料到,甚至在杀他的时候就想好了,扁鹊在死前一定要去恨他,恨了他,所有的怨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扁鹊无论犯了什么过错,都可以有一个可以恨的人。他在牢狱中看望扁鹊之后,就开始这样想了。待到扁鹊死时,扁鹊或许就看淡了,或许扁鹊在承受心灵的苦痛时认为,错不在他。

        断得干净。

  所有爱恨,由他来担。

  他给他自己的结局,就是走向生命的尽头,很快的。他知道自己从不畏惧死亡。他静静等着,等到连对生命的留恋都消失的那天,自然会去赴死,干净利落。

  再等等。

  他闭眼。他最擅等待,有的是耐心。他还擅长把一切事实的把控权握到手里,无论事实有多糟,总归有解决方法。他最擅长接受事实,最擅长化一切为己用。

  所以,再等等。

  他会安然得到一个解决方法的。

  他了解扁鹊,扁鹊是他一手培养的,他无比清楚怎样才能毁掉他,也无比清楚怎样才能在毁掉他之后重建他的心,让他平安度日。

  太了解了。

  就让他自私一回,让鹊继续恨他吧。他既然教他爱,就该教他恨,这样就完整了。他嘴角泛笑。

  现在他来继续教他,教他什么是遗憾。

    

  扁鹊醒了。他被告知,他是有父亲的。

  一切都连起来了。与那个南疆故事中说的那样。

  魔王看得出是一副尊贵的模样,他坐在他旁边,身旁还有一位御医模样的人候着。魔王见他醒了,他来为他盖好被子,蕴含了魔息的手放在他肩上,他产生一股强烈的归属感。

  御医模样的人上前,用了几个古怪的咒语,然后告知魔王一些事情。魔王的手放上他的肩的时候,同源的魔气的共鸣就很强烈。这预示着一个事实:这是他生身父亲。

  作为一位父亲,他应该在榻前耐心地等待,应该等他的儿子度过苦痛,平安醒来。他应该十分关心他,他也应该在某些时候锻炼他。他被动地思考着这些,感受着血脉相连的特殊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才感到缓过气来。他的身上摔断了几处,此刻还躺在榻上,他没有向他的父亲打什么招呼,尽管他父亲表现得极为慈祥与和善,但这对他来说亦是极为陌生的。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经将心给封起来,不轻易给人看到自己的心思,也不再那么轻易相信一个人了。

  魔王对他依旧关心,他似乎自认为是因为言语不通而难以交流,换了一副语调用起了生硬的人类语言,声音低沉:“我的儿子,你还好吗?“

  扁鹊没有反应。肺叶中的鲜血有声地捣鼓着他的呼吸,他连说话都困难。过了一会儿,他才摇头。

  “殿下从山崖坠下,所伤甚重,暂不能言语。”那御医倒是人族,说话苍老,很是亲切人。

  他本是魔族。可笑的是,人类的语言对他而言是乡音。他垂眼费力地想着。他是魔族。他快忘了这个事实。他得记着,这里才是他的故乡,他是魔族,他这一脉血,是魔族的。

  这里才是他的容身之所,他得尽快学会他们的语言才对。

  他的父亲不知道他受伤如此严重,经过老御医的解释后明白了,露出愧疚之情:“我的儿子,是我赶到得不及时,未能将你完好救下!你受的一箭,重创了你的灵体,又波及血脉,除非毁了那持箭者本身的灵力和那箭上的雾瘴,你一身顽疾时难悉数治愈。人族下手竟然如此之狠!但他灵力如此纯净,世间难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族中藏着这股力量,不容小觑,来日我定将征讨于他!”

  扁鹊好像听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激动的事,御医赶紧扶住他,他剧烈的呼吸着,似乎神情悲愤。

  扁鹊在一瞬间就定位了,自己在这位父亲心目中究竟有几分地位。他用满含血腥味的声音沙哑开口,终是没能说出什么完整的话。

        他的父亲见他如此,仿佛明白了什么。

  “此仇必报。”他的父亲抱紧他的手,“让你亲手斩了那人。”

  父子似乎同心了。

  是日,扁鹊床边还有老御医候着,见他醒了,喜悦道:“殿下醒了。”

  御医来看了他的伤势,查了他的脉,又为他换了换药。

  魔族处于南疆之南,气候甚为炎热,冬寒之际气温降些还好,可以养护伤口。御医做此事之时都异常小心。他的外伤终归是好了。

        他后来去了军营,当了军中大夫。他学医的天分很高。

  他这几年都在军中度过,面容改变,直然峰峻,人也少言少语,给人看伤从不说多余的话。别人都将他的金口玉言当作权威,何况他本就治得很好。

〖东隅晨〗

  战争从黎明爆发,战士们迎来日出,迎来朝阳。朝阳如血,扁鹊在一瞬间失了神。孤阳渐升,他被铁器划伤,倒在地上。他在旷野看着那轮红日。

  “姐姐……”他低语,泪落入温热的血迹,奇红,像那三天的朝阳。他又想到了他的姐姐。姐姐的骨灰还带在身边,他得赶到东隅,让她安睡在寂静的每日都能最先看到朝阳的温柔水波里。他从血泊中挣扎站起,支撑着他的武器寒光凛冽,他所学到的是救助己方,必要的时候击杀威胁他的敌人。不管他心中对杀人的事有多厌恶。

        他们本是无辜人。这个思想留存在他的脑海。他的手沾上了人族的血。魔与人族对抗时,讲信义者会凝成人的形态,以武器相搏。他无可奈何地不停地去救治伤员,也击倒不少人族。战争从黎明延伸至夜晚,期间有几次修整,伤亡惨重,战士们依旧战斗着。

  再等到黎明,就可以休息了。因为魔族得过一个盛节,远祭他们的先祖。

  听上去很荒唐。

  但无论怎样,人族同意了。很明显,主动权在魔族。

  短暂的停战,正值一佳节。魔族用这一佳节来庆贺那上古的一尾龙,传说是那极阴极寒的一尾龙创了魔族,尽管它因为力量太强而被半封印,即便它最终没有称王,它在魔族人心中的地位也不容小觑。

  不同于人间沉闷乏味的气氛,不参战只守城的魔族这边华灯初上,鬼气阴森不再,而是热闹非凡。见惯了战乱的魔族,多数认为这是一场必然会结束的战争,该有的节日还得过,该纪念的祖先还得纪念。欢声笑语间,扁鹊走了好长一段。在他曾经游历过的故城中。魔们对暂时休战中难得的狂欢有种迷恋,这简直是在层层重压下难得的东西,唯一不可为之绝望的快乐。明日,这般的繁华就会散尽,明日的魔族,或许就会投入战争中。

  族人脸上盖着华灯繁景的灯影,含着无比温暖的容颜。周围熏蒸的热气开始上升,绝望与苦难随着酒香的上升,在星火照耀的天际散尽。

  忽然,有什么魔开始哭泣。呜咽难听,确确实实在哭。

  周围的魔们纷纷停止喧闹,一道聚了过去。一些妇道人家为那只魔递帕子拭泪。每只魔都有自己的心伤,不一定是因为战争。大家絮言安慰也罢,独自看着也罢,等到抬头互望时,发现所有魔的脸上都带着泪。

  血性无比的霸者,也把举着的酒放下。

  一只一只魔都低着头,缓慢移动着,向着同一个方向。街市的魔在人间花灯下逐渐聚拢在一起,他们魔最重血脉,无论多危险也总要聚集起来的现象,在战乱中不难见到。市镇一处,有流离儿把人间的灯笼放在一起,渐渐地又有许多流离儿将魔火的灯笼放下,两相照映,依着节日的摆法,摆到了河街。

  魔们聚在一起,都面朝魔间的南域,南域故土,即是他们的王城。他们远征家园,多为颠沛流离之人,唯一的信仰便是王城,扁鹊的生身父亲魔王就在那。

  魔们临水望王城,还流着人类模样的泪。

  这样的场景触动了他。尽管他并未对王城产生感情,长河泛波,林岸映光,他也朝水边靠近着。

  前方最靠近水边的地方,有一只魔突然跪下。

  这股势流后卷,在场的所有魔都纷纷跪下。

  他们身着人类的衣装,此刻,除了流离儿,都自动解除了人族形态。魔息给人的压迫感,在战场硝烟与倾斜的建筑中扩散开来。

  一跪,跪王城。

  所有的魔出于本能,俯下身去,向王城叩首。

        一叩。二叩。三叩。

        叩了三次,最后振臂高呼一声上古始祖名姓。他们的眼睛不可辨,却如磷火般有种专注,幽光闪烁着,面朝的是同一个方向。

  常人道,魔族礼数粗俗,称不上雅致。

  扁鹊立于魔群中,他的视线在河面灯火慢慢滑过,最终把目光放远,与他们一同眺望着王城。

        这一切,与那一夜太像。

  那天,扁鹊看着境内。他们即将停战一天的消息传来,战死的魔该安心了,其他的魔也要趁此佳节多多庆贺,以便获得更大的勇气。他闭上眼,他要离开南域,到京城去见他必须要见的一个人。

  他记得他出发前,是这样的夜晚。

  华灯初上,流水静缓。

  扁鹊待在魔族,倍感飘零孤寂。他思念起他。

  “老师……子休……”

  他的心脏猛地一收。

  他大概明白了事情,彻底地。

        加之老爹心血来潮对他说的一番话:

        “……疏通你的气,除非强力打通,否则就是漫长的不能差错的调养……我也不瞒你,你的老师用弓箭冒险一试也是有胆量的,你坠崖的伤是皮肉之苦罢了……也亏得他下的去手……此人灵力至纯,难得之才啊。”老爹的关注点在后面。

        于是,鹊还活着。假若那儿时为了保命抽取的魔气回归他身,他就基本不为什么魔气所困扰了。

        尽管,这是一个小小的不完美,倒是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现在,他在看水,也在想他。

        徐老爷子精明一瞧,也知道怎么一回事了,慢慢又推了一把道:“既然又想他,那为何不回去呢?”这话已经很多遍了,不知道这句是不是真的。

  扁鹊忽然回头,心绪还未平复:“回去?”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您同意?”

  “怎么不同意?”徐福微微笑着。现在时机成熟了,他自然同意。扁鹊可是他花了大代价救来的,要不是最近人族有意封他圣位,他还舍不得。

  扁鹊直视着他,知道这是真的了。

  然后他用魔族的礼仪向他深拜了一拜。

  遂而,他转身就走。

  “秦缓!”徐福叫停,“你到了那,要知恩图报,可别忘了本啊。”

  “祝您老人家长寿安康。”扁鹊略一低头,而后快步离去。

  徐福那双精明的眼瞧着他的背影,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时机到了,就放他走好了。

  扁鹊急切地想见到那个人。他离开得很快。

    一个时常念着他利益的人是他亲爹。他知道徐老爷子的德行。

  很多事情他看得比以前更加明白了。

  果然,自己还是不认可这个爹。

  扁鹊到了东隅,再北上,就是京畿地区了。

        战事已逐渐推至此处,过不久就也许会推至至京畿。现在看来,也许不会。

  从前听闻人族的京城陷入党派之争,南部人魔之战也推至了东隅。那时,人们都担心两股战争流混杂到一起,天下大乱。但是那次化险为夷了。所以这次应该也能平顺安康。

        休战了一天后,两方局势反而安稳了。

  扁鹊听说东隅有海岛,岛上无人,最为荒凉。他到东隅,抱着他至亲的骨灰,骨灰撒于东隅的海,纷纷扬扬,沉下去快,素净得很。

        他留着那坠子,护佑他在战争中安康。魔王一看到坠子,就说:“是秦姑娘的。”是他的娘亲。但他最怀念的还是姐姐。他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还是那么怀念她。

  他的姐姐原本就是一位素净之人,奈何命运多舛,连她再多看一眼世间都不允。他等在岛边,等到朝阳落满身。这就像多年前,他陪姐姐看了那三天的日出那样。他们静静地坐着,姐姐等着日光一点点染上眉梢,举手投足,笑意轻松。她喜着红衣,那一身红衣在寒凉的晨气中,朝阳盈露一样清新生辉。

  那是晨朝的味道。

  姐姐笑得自在,与他一同看朝阳。她那时的人也如同这朝阳,正值青春年华。她将女子最好的阶段给错过了,一生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奔波流离。

  论两人年岁,他本该称她一声妹妹,这样,她可以省去不少辛劳吧。

  他面朝极东的方向席地而坐,海浪徐徐地拨动,静好如晨朝的日光,温婉处显转瑰丽。

  他这几年,看过许多的日出,日出的温度是那样低,日出后,却能化去昨夜的寒气。

  孤如朝阳。他喃喃念了一声姐姐,在心底印上了这片为他姐姐停留的景色。

        京城。

  扁鹊不着急与他见面,他无数次路过故城,无数次都会想,在这座城中会不会有他的影子。他穿越人海的时候会突然驻足,回头看看他日思夜想的人是否站在街道转角,是否在他身后,是否就混迹于这茫茫人海中。

  他无比清楚,他居住在京城。他走过很多他们曾经一起游历过的故城。而对那些故城的印象,满是他的影子。战火蔓延至故城的景象虽烧灼了他的眼,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竟还是他。他想着他应该会看头上的同一片天,他应该会在那个摊位或有那家店前停留,足音从容。满世喧嚣只他一人从容。往昔,他都是与他一齐看风景,那他现在,身边又有谁,是不是孤身一人?他会不会认出他?他会不会视若无睹?他会不会故意躲起来?

  强烈的思念,让他作出了无数个猜想,他想象着。

  那个他思念的人。

  他闭眼细嗅。

  这座城全是他的身影。

  已经过了五年。现在他早早地摆脱了稚童模样,历经战争岁月的磨洗,已经成人了。

  他现在还能如此思念一个人。

  他睁了眼,内心哀伤而烦躁。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下来,恰好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悄然描摹了万遍的熟悉的面容。

  他。

  他定住,生怕自己看错了。

  是的,是他。

  他险些就要被上涌的鲜血冲昏头脑,拨开碍事的人群去见到他。

  但他忍住了。

  因为他的身边还并肩走着另一个人。

  那位男子容貌清逸,衣装得体,形容文雅。微微点头与掠过一些笑时,雍容华贵之气尤显。

  他身旁的庄周正与他谈论什么事,眉眼含笑,欣然在拥挤的人群间行走。

  两人行至他附近时,人潮有些冲散他们。在二人距离拉开时,庄周无比自然地抬手去够,扯了一下那名男子的衣袖,似是喊了一下那名男子的名字。

  他们这番细微的作为正巧赶在扁鹊的面前。他们是怎么经过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幕在他眼中尤为刺眼。酸涩与悲哀,他的怒气压抑着他的心。这滋味如同当年对他的心情一样,甚至更为苦涩激烈。他以为许久未见他,感情也已变得成熟许多,克制许多,没曾想,见到他的那一瞬,还是淡化不了那份浓重的思慕与眷恋,这让他依旧青涩得很。

  他这几年,一直没忘他。而他身边则已有他人。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

  两人再度并肩走着,很是般配的模样。

  他乔着装站在原地,醋得厉害。

  “庄家小子,你好些日子没这样笑过了。”

  “近来恰逢吉事临近。”

  “你起了一课?”

  “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我占了。”

  “你已经……”

  “我在等他。”庄周笑。

  陆闲有些走神。一提旧情,他不可避免地思及海姑娘。

  “哎,陆闲,别走散了。”庄周伸手去拉了他的衣袖。

  “你们……真好。”

  庄周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今后也得承蒙你照料,他上任那天琐事甚多,”庄周与他并排走着,在商量事宜,“方才谈到为他添置一件什么样的祭服……我看,从前司礼仪的官位怎样,他就怎样吧。”

  他们并排走远。

  庄周入了成衣铺子,陆闲留在门外。

  有一个人将陆闲截住。陆闲做了个手势,叫暗卫别动。

  “你是扁鹊。”他语调平平,面容冷淡。他并不害怕错认,只有挂在心上对其念念不忘,才会次次错认。他把这个小魔头的行为举止冷漠地列为掌控范围内,恰好更能认出他。

  “你差一点是我仇家。”扁鹊语气不善,“我得谢谢你,给我带来极大苦难的人。”

  “再苦的事你也熬过去了,你要谢的人是自己,谢我做什么。”陆闲对人语气冷淡,说的话也是一针见血。

  扁鹊与他没什么可谈的,况且他见到他就来气。他做了告辞。

  仇家在他离开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收着。”熟悉的魔息涌进,是他儿时为了保命抽掉的那部分。

  他很惊异。怎么会到了陆闲这。他和姐姐接触过?

        唯一的一次是那时候。那时候她……他有些惊异。

  这个仇家对他而言就做过一件好事。他在他坠崖之前通知了他的父亲。因此,他才能在五年后以完好的姿态去见他想见的人。

  他与他再见面,产生了一种致命的悸动。

  他吸引着他。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融入了他的世界。

  而这次隔了五年的相见,更像弥补了他们未能细品的初见的缺憾。

  他披着一身白衫,两袖长垂。长发拢于右肩,松松束着,落于腰际。日光消融,连同他的发尾,内里已融成雪色,衬着他那白衫,一时不能分辨。

  “我还是喜欢你短发的样子。”

  他长身玉立,听及此言,侧着的脸容转了过来,碎发于羲和的日影中耀眼,纤长的睫盖下一片暗色,眼眸淡淡,温柔而笑。

  他记得他的笑。

  他极为明了,此刻他对他的心情。

  他望着他。

  他太温柔,温柔到第一眼就会喜欢上。

  这是他现在全部的心情。他举步上前。

  “老师。”

  “嗯。”他点头。

  “子休。”直呼他的字。

  “嗯。”他点头。

  他上前,视线与之相平。

  “子休。”他再念了他的字。

  他笑。

  他终于行至他面前。他们彼此凝视。

  他接过他的一缕发,满掌的阳光。

  庄周知道他要做什么。

  慢慢靠近,呼吸相接。

  靠近了。

  当他的指更加缠上他的发时,庄周忽地一揽他腰身,转了个向,身子前倾。

  扁鹊后靠向树,短发勾住翻卷出的粗糙的树皮,稍有不适,而五指已从他柔顺得过分的发间滑下,解去了那束发的带子。他想尝试挣扎,但他的温度经由腰间传上心口 ,直叫他不禁沉溺其中。

  消融在日光里的发悉数垂至他肩侧,因风扑朔。

  “这类事……还是我做比较好。”庄周低低笑了,嗓音温泽如当年。

  他舒卷的笑容有如晚风熨过,温柔至极。

  他看向他,已然为这温柔所沉醉。他的气息浮动在他周身,将身心都浸染。

  他闭上眼之后,他再度靠近了他。他预想着他应该会吻得温柔。

  然而。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下,庄周拨开他额前的发,吻在眉间,轻柔,小心。

  庄周在他眉间落的吻,含了天地间所有的爱意与温柔,他抱着他。试温时如此。情至深时如此。他的独特。他的自然。他的抚慰。

  扁鹊本应好好去感受这份暖而轻的心情,但他心头涌起了一股慌乱。他……没能明白。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没读懂。现在他……不该,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稍稍心慌,并不是失落,而是心慌。

  像……崖一样。

  他不明白。

  事实上,他要到之后的一天才明白,庄周这样做,到底是代表了什么。

  那是作别。无法挽回的作别。

  ——“我对你的祝福是……活下去。”

  有一些人来了,推搡着,将他围在一起,说要奉他为圣子。

  他们和善地笑着,似是人类,又不像。是流离子。与他一样。流离子的心很纯净,如同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

  庄周旋了身子,跟从一个侍从模样的人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他们去往的方向不同。

  就此分别,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出。

  他要被封为圣子了。流离儿们告诉他,也祝福着他。

  “那么……庄周呢?”他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他会死。”流离儿显出惋惜,“他是好人,但是坏了太多规矩。”

  这一句话如重锤,直击心底,而他再也没有力气去追赶他的身影。他麻木地被推搡着,不知身处何方。

        寒潭边是溪流。

  “公子,今日之局,你已料得?”侍从问。

  “未曾。”庄周摇头,流泻的长发遮住视线的部分已经被束起,用一支木簪挽上,“你们忘了,我最擅因势而为。”

  “善计,不用筹策。公子,一切在您都预料之中。”侍从为他披衣的动作依旧利索,“‘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先贤有言,公子是做到了。”

  他笑,非每任祭神器者,皆有幸如此。

  侍从跟了他家公子多年,也问过家主,非要让公子去京城又是为何。沾染了世俗之念的人,往往不能完全祭得神器。沾得过多,会被寒流遣回。这一任家主之所以成了家主,就是如此。侍从不敢过多揣测家主送公子去外界的意思。

  公子的叔父,也就是家主,淡淡道:“你认为一个历尽尘世终得安宁与一个心性从来纯净不废吹灰之力获得安宁的人,哪个更厉害?我们祭了那么多年的神器,这老旧的规矩,该改改了。”

  “在他孤身一人行走四方时,远比在我身侧要成熟得多。我要是离开他,于他而言少了软肋,于我而言则是顺应宿命,我欲成就他,须得如此。”庄周躺于层层草药铺就的棺中。

  “公子还有话?”本是推棺入水,侍从看他有所留恋,不禁问他。有凡念者,得待他俗念尽消,这般才不至于被流水吞没,入不得寒潭。他的叔父已经是个例外,能活着从水中上来。

  “我坏了俗世许多规矩,规矩一坏,有心人就会利用……你推我入水吧。”庄周淡笑,广袖已折叠得当,十指也渐渐松开。

  这是他对俗世的交代。他在五年前能出狱,就是为了入寒潭水的。他执意动用了神弓,耗掉大半灵力。他这样做,说是为了天下大势没错,说是想多眷念几年生命也没错。隐隐的心绪自然摆开在他的所作所为中。养了好几年的灵力,才复得时机。

  他没于草药清香之中:“归家时,你把我言意转达,就到此为止了。”

  恩怨纷杂,他不一定要知道真相,很多时候,一笑泯恩仇就罢了。

  庄周安然地躺好。最后一把草药盖在他宁静的面容上,他笑得云淡风轻,棺盖一寸寸封住。

  侍从站在浅水边,向他深深拜了一拜。祭神器者,无需什么大声势,人息浊气多了,反而会扰乱他们心神。侍从本是叹惋他家公子过于心善,如此的一人,该怎样解这俗世风尘?他忘了,他本是脱俗之人。

  他消了生念,最终入得了这寒潭水中。

  他看着棺木化去,他家公子也慢慢漂流至寒潭水中央,衣料浮动,草药萦身,安然枕流而眠。

  他彻底放下了心,愿公子这一辈过了之后,无人再沉入这寒潭了。

  

  庄周是他生命的全部。无论哪个阶段,都有着他的影子,是他软肋,也是他后盾。

  当自己能独当一面时,他已悄然退出,只余思念,在岁月流浪中将感情升华。

  他离去得理所当然。世上任何事,都不应牵绊他的心,即便有,他也会自行慢慢抵消。庄周从一开始,就把他往这个方向培养,以前总是庄周懂他,现在是扁鹊要开始懂庄周。

  庄周似乎在局后算计了许多人,他也没忘在最后关头把自己也给算计进去。他比谁都要看得透,都要彻,他一开始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总说他为人处事一团糟,却总能找到正确的轨道,对扁鹊情深不减。他最后俗念尽消,亦持着微笑。

  扁鹊晚了一步。种种原因,他错过了叫醒一个没有生存意志的人的机会。

  伤痕灼烫地印在心底,落成朱砂。

  他所见的日光彻底消融。

        他在下人为他更衣的开始,心中一痛。他不询问周围人,也知道庄周这是走了。

        他知道,他怎么不知道。他通体被寒气包裹。

  他彻夜不眠,一直侧着坐在崖边,晨朝寒气一点点将他浸透。他也替他姐姐看了日出。

  他现在才意识到,他生命中重要的人都离他而去了。整个看日出的过程中,他都在想这件事,想他怎么面对。他未有悲哀,只是,他不明白。他姐姐的所作所为,他明白。姐姐是为了保全他才会赴死,但他的老师,他不能明白。他感觉得到,无论发不发生误会见不见面,到了这个阶段,老师都会离他而去的。

  不管什么原因。

  他到现在都不能接受生命中的他会这样离去。

  而这片悬崖……之前是在这处刑,现在是在这儿蒙受恩典。他踏上高台,一片寂静。

        赐位过后,他看向身后的崖。

〖西界雪〗

  在一片尘雾里,烟树迷蒙,薄雾笼聚。

  雪细飘潇。

  周围人对晨雪都充满惊异,无言站起,纷纷仰头去看那层雪。陆闲未制止,扁鹊极目远望。

  透过细雪,可见山川景色。扑面而来的雪旋成一涡,披拂两侧,人在雪中立,恍惚间错以为雪静人动,他的身体似乎变得蓬松而轻盈。他隐隐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雪。

  雪又能,带来什么?

  他望着天边,只那一瞬,便正巧看到有一轻盈掠过天际的雪极速飘落下来,微微一撼他的心。在他毫无防备之时,这细雪透过一层浅雾,似是专门为着他,翩跹着飞至。

  恰点于眉间,融于他阖眼。

  刹那,他的心为这一叶雪所感动,食指按上那一道一抹即散的水痕,它消融了。

  他忆起,曾有人用水,在他掌心写得一字。

  他顺着鼻梁划下食指。

  那人赠他一字。

  他的食指已划离面颊。

  至简两画。

  人……

  他睁眼。现今,再不会有人,用清凌凌的水,为他写下这一字了。那人已如雪般,散去了。

  人。

  他独身,悟于人间长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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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结局是强行化用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知道不是这么理解的QAQ但是勉勉强强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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